模糊的地平線，撐不住陰沉的天空；混濁的顏色，在失去神聖雙子的人們眼中，開展成一片恐懼。人群簇擁在門窗緊閉的黑暗中，等待沙暴席捲而來的那一刻。

但那一刻終沒有來臨：沙暴消逝，無聲無息。而阻擋在它之前的，是來自異鄉的陌生人。人們歡欣鼓舞地，將陌生人與他那不願露面的兄弟接進神殿，天真地相信，他們是諸神派來拯救這座城市的使者……
若事情真有那麼順利就好了。
奈菲爾緹蒂避開耳目，躲在神殿的塔樓上。這時間他沒點燈，只是獨自望著窗外透進的稀微天光。威亞霍人接受了他，暫時地。事實上，他很懷疑自己還能假裝多久。目前，神殿裡大多數的輔祭相信他──或者該說是他們，在奈菲爾緹蒂的刻意誤導下──是從別座城市來的叛逃雙子。
雖然不常見，但這並非從未發生：如同與母親吵架的叛逆少年，年輕雙子與年長雙子發生爭執，然後負氣出走。但或者是被人追回，或者是自行迷途知返，這些年輕人──無論是自負而盛氣凌人，亦或自憐而滿腹委屈──最終不會離家太久。這的確也能合理解釋，奈菲爾緹蒂在人們面前多少顯露出的焦躁與不安。而以這座城市的現況來說，如果沒有人知道該來這裡要回他們，威亞霍的人們應該會很樂意接納這對年輕的雙子。
沒有任何人會來要走奈菲爾緹蒂，而他也不打算自行離開──他根本沒有地方可回去。但可惜的是，奈菲爾緹蒂是一個人，而不是兩個。人們很快就會懷疑，為何這對雙子，總是不一起出現。事實上，或許已經有人開始起疑了：即使是別城的雙子，也不該什麼都不懂。奈菲爾緹蒂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摸清楚那些神聖雙子們的工作，但直到實際接觸，才發覺有太多瑣碎細節，是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按照印象中所見來照本宣科，但卻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錯了些什麼。
更別說他那詭異的頭髮與眼眸了：對於泛泛大眾，頭巾或許遮得了一世，但在那些貼近的傭僕眼下，卻可能連一時也支撐不住。
無所謂。等事情敗露，再把這座城市搗毀吧。就像先前所想的那樣。雖然這麼對自己說，但奈菲爾緹蒂卻發現，抱著這個期待，心裡好像沒有想像中的開心。
如果那些人發現，連當初的那個沙暴，都是他，奈菲爾緹蒂，這個城的新雙子，自己一手造成的，不知道又會怎麼樣？奈菲爾緹蒂一邊想，手指同時不經意地輕敲窗沿。反正誰先發現，就先殺誰，沒什麼好說的。只不過，一切還是小心為上。
尤其是那個名叫艾伊的輔祭。
嚴格來說，艾伊還不能是真正的輔祭：他的年紀太輕，許多儀式都不能直接參與，只能前前後後地幫忙雜事，有時也管照傭僕。但他與神殿裡的其他人比起來，卻有種特殊的氣質，舉止間也有種獨特的韻律。究竟如何，奈菲爾緹蒂說不上來，但總之那給他予一種親切的感覺。一種曾經熟悉復遺忘，總令他挑起某種想念、某種憂鬱的感覺。每當他微笑，奈菲爾緹蒂也幾乎要報以微笑。
但正因艾伊那瑣碎的職責，令奈菲爾緹蒂隨時神經緊繃。艾伊打理神聖雙子的起居，自古斯在世時便是如此，絕少假手傭僕。而且艾伊很固執，即使命令他不用，只要艾伊自己認為有此必要，他便不會因這小小的命令而停止行為。幾天前奈菲爾緹蒂剛進駐這座神殿時，艾伊便是以這種頑固，強迫他換下身上污損的舊衣，而奈菲爾緹蒂也記得，自己又是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在更衣時把艾伊趕出房間。艾伊離開時受傷的表情，至今依然清晰。
照這樣下去，他早晚會發現不對。事實上，艾伊到現在仍未查覺異常這件事，已經讓奈菲爾緹蒂大感吃驚了。他不可能真的相信，事情總是那麼碰巧，讓他永遠和新雙子的其中一人剛剛錯過。如果艾伊起了疑心，如果艾伊發現了他是什麼，那時……
奈菲爾緹蒂是如此專注於自己飄移的思緒，以至於幾乎沒有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那是這座神殿中僅只一人擁有的輕盈步伐，帶著某種獨特節奏。太晚了。不需要再去費神猜測來者是誰，因為他根本就已直接出現在奈菲爾緹蒂視線之中。相對地，奈菲爾緹蒂，也同時進入對方的視線。
「奈菲……」脫口而出的驚呼，像是被截斷似地嘎然而止，艾伊顯然相當驚訝。更精確一點地說，他連續受到兩次驚愕的打擊：第一次是因為他以為自己看見的東西，第二次則是因為他確實看見的東西。
「艾伊……」當場受到驚嚇的或許並不只是艾伊。不過，除了訝異，奈菲爾緹蒂或許還更多了點秘密洩漏的不悅。這座塔樓平常便人跡罕至，更別說是這種入夜時分。這裡是少數幾個能讓他放心解除偽裝的地方之一。即使才正考慮著被揭穿的可能，也想不到那竟會是此時此地此刻。
「啊，大人……恕我無禮。」聽見奈菲爾緹蒂的聲音，原本死盯著他雜色頭髮的艾伊這才像是突然醒轉，低頭行禮。
「沒關係，你可以再看仔細一點。」奈菲爾緹蒂走到艾伊面前，靠近他手上的燈火：「還是你覺得這太恐怖了？不想看？」認定艾伊的鎮靜出於偽裝，奈菲爾緹蒂等待著，等著對方尖叫、逃跑、語無倫次。只不過無論是哪一種，對艾伊接下來的結果，恐怕都沒什麼幫助。
「呃？」艾伊的視線重新回到奈菲爾緹蒂臉上打轉。驚異之餘，他眼神中帶著更多好奇：「恐怖？為何要那樣說？」雖然被嚇了一大跳，但艾伊卻不知為何有種「早知如此」的感覺：他無法區分眼前這人，究竟是神官亦或騎士，或許兩者皆是。難怪不管自己如何追趕，總是只來得及見到其中一人。一旦想通此節，艾伊甚至有種恍然大悟的快意。
「你不覺得我很恐怖？」這下子困惑的換成奈菲爾緹蒂。這是他第一次遇見有人見到他竟不感到恐懼。當然，他並未考慮到，險惡荒漠中、滿身殘破髒汙，與崇高廟堂下、身著神職服飾──即使只是便服──的差別。
「恐怖？您長得的確很……」艾伊斟酌著自己的用詞：「……特別。但是恐怖？」他仔細端詳奈菲爾緹蒂的長相。眼前的人相貌十分年輕，可能比自己還小著幾歲，要算是成人只能勉強，或許根本距離少年不遠，一雙異色的眼眸中閃爍著稚氣的困惑，它們分別是翠玉般的碧綠，以及藍紫眩惑，如向晚夕照最後一抹折射輝光。一頭長髮混雜著金黃與青藍，似是久未修剪而略帶狂野氣息。雖然在昏黃燈光之下，仍能看出金黃裡太陽的光亮，與青藍青金石澄澈夜空般的色澤。
奇異非常，或許。恐怖，絕不。艾伊搖搖頭，當作是對自己與奈菲爾緹蒂問題的回答。
「你……」面對這樣的反應與情況，奈菲爾緹蒂反倒有點不知所措，兼之不好意思起來，他索性背轉過身去，以掩飾自己的羞赧：「你沒事來這裡幹嘛？」
「我來這裡練習彈琴。」的確，除去照明用的油燈，艾伊手裡還挾著一把琴，緊抱在身側。
「彈琴？」這話再度鉤起奈菲爾緹蒂某些遙遠的回憶。
「嗯，我喜歡這樣，只是怕吵著了別人，」艾伊停下來，露齒一笑，然後繼續：「我真正的母親不是我現在的母親，他是個樂師，也是我媽的朋友。我想他對我影響還滿大的。」
奈菲爾緹蒂沒有回答。事實上，他根本沒有專心聽艾伊後來說了些什麼。他只覺得一片混亂：事情根本沒有照著他的預想發展。照現在這個樣子，要再動手殺掉艾伊似乎很奇怪，而且他其實也比先前更不想殺掉艾伊了。
「大人……我可以問嗎？您不是……您不是雙生子當中的一個？」見奈菲爾緹蒂不說話，艾伊小心翼翼地問。
「我不是，」奈菲爾緹蒂簡短地回答：「我不是你們以為我是的東西。」
「那麼您是……」艾伊拉長的尾音中帶著個大問號。
奈菲爾緹蒂突然有種衝動，想大喊「我是怪物！」不過他忍了下來，回過頭反問艾伊：「你覺得呢？」
艾伊認真地想了一陣子：「一開始我就不相信前輩們說的，您是從別的城市逃跑出來的神聖雙子，過幾天就會回自己的城市去。」帶著羞赧的微笑，他說：「我相信您是諸神派來幫助威亞霍的。」
奈菲爾緹蒂聞言發出不屑的哼聲：「諸神，他們可從來沒跟我說過什麼。」他續道：「從有記憶以來，我就在外面的沙漠裡頭生活，每個看過我的人都叫我怪物。我可沒見過什麼諸神。」
艾伊搖搖頭：「諸神的安排自有祂們的道理，若非如此，您也不會在此時來到此地。請問『奈菲爾緹蒂』是您的真名嗎？」
「是啊，怎麼了？」奈菲爾緹蒂不解。
「大家都說這一定是假的，他們認為您是逃跑的雙子，一定不會使用自己原來的名字。『奈菲爾緹蒂』的意思是『美好者降臨』，指的顯然就是您於此時來到這座哀傷城市的這件事。但是他們錯了，」艾伊很認真地說：「這是您真正的名字，也表示這是一開始就注定好的，您就是要來拯救這座城市。」
「如果你覺得是這樣，那就這樣吧。」奈菲爾緹蒂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滿臉漲得通紅，拋下這麼一句，便轉身向外走去。臨出門，他又回頭努力裝出兇惡的表情：「今天的事，不准告訴別人。」
第二天凌晨，天色還是一片漆黑，奈菲爾緹蒂就醒了。他把昨晚的事情想過一遍又一遍。不該那樣做的，他想。不管怎麼樣，還是應該把艾伊殺掉，免得他把事情告訴別人。按照平日的作息，再過不久，艾伊應該就會送來更換用的衣物，按照他從前的指示放在門外，敲門，但是並不進來──奈菲爾緹蒂不准任何人隨意進出他的房間，多數的人也將這種奇特的害羞，歸諸叛逃雙子的不願洩漏身份。
今天艾伊還是會照常出現嗎？
奈菲爾緹蒂躺在眠床上頭，在黑暗中張大雙眼，直視著看不見的天花板，傾聽著沒有聲息的走道。他等待著。
當叩門聲響起，那實質上並不大的聲音竟令奈菲爾緹蒂心中一驚，幾欲自床上跳起。他不確定方才自己是否睡著，但身體告訴他，不用看天色，現在的時間正是東天露出最稀薄一抹天光：艾伊在他該出現的時間來了，如同平日一般。
或者，那不是艾伊？
「奈菲爾緹蒂大人！」不待奈菲爾緹蒂另做確認，門外小心翼翼的輕聲叫喚已經洩漏答案：那是艾伊沒錯。不似平常在留下衣物後離開，他重複叩著門，低聲喚著：「奈菲爾緹蒂大人，請問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如果外面只有你一個的話。」奈菲爾緹蒂沒有考慮太久，畢竟，現在好像也沒什麼可瞞著他的了。更何況，他本來就想找艾伊。
艾伊輕手輕腳地開門進來，帶著摺疊整齊的衣物。
「有什麼事情？」雖然已經決定還是要殺掉艾伊，不過等真正見到，奈菲爾緹蒂還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始。直接衝上去一把捏死他嗎？在艾伊請求進門而自己也應允之後，這麼做似乎有些奇怪。再說奈菲爾緹蒂也有些好奇，艾伊接下來究竟會說些什麼。
「奈菲爾緹蒂大人，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像是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出心中所想，一開始，艾伊表現得出乎奈菲爾緹蒂意料之外的猶豫：「……我想，您似乎不喜歡別人知道您不是真正的神聖雙子……」
看見奈菲爾緹蒂不置可否的表情，艾伊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而且，您應該也沒有接受過……呃，沒有學過那些由神官與騎士們，代代相傳的禮儀與學識。」此時他稍做停頓，像是在考慮些什麼。
然後，似乎是終於決定不顧一切，艾伊很快地說：「所以我想，您會需要我的幫助。」
「你的幫助？」奈菲爾緹蒂張大眼睛。他沒想到會是這樣，艾伊這傢伙又一次做出令他驚訝的事情。
「嗯，」艾伊認真地用力點頭：「我會提醒您每個儀式該注意的細節，也能帶您尋找有用的文件與記載。如果有人看見，您與您的同名兄弟曾經同時出現，那麼那個看見您們的人，就會是我。」
奈菲爾緹蒂考慮了一下：「我想，就算我說不用，你仍然會這麼做吧？」除非自己現在就殺掉艾伊，他想。不過，好像已經沒有那麼做的理由了？
艾伊有些靦腆地露齒而笑。
「好吧，那你就先告訴我，等一下的日出祭儀，我到底該注意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