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坦喀布伊帶領的商隊,好像出事了。」
「不會吧?」
「最後一次消息,是他們要帶一批香料去伊德蘭。之後就沒有聽說了。」
「又是這種事……願諸神保佑他們,這條路最近事情好多。」
「太多了,已經。你覺得我們需要查一下嗎?」
「或許吧……我得去問問上面的意見。」稍停:「希望別是沙蟲作怪才好。」
經過。人們似乎總是會從這裡經過。
雖然相遇的每次結果都一樣:人們對他流露出憎惡,而他也只好殺掉這些人。但隨著日子過去,奈菲爾緹蒂仍不免開始好奇:這些人從哪兒來,而他們又要到哪裡去?
或許他應該試著去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從那些人所留下的隻字片語判斷,那似乎是個叫做「城」的地方。一個人獨處時,奈菲爾緹蒂有很多餘裕,可以用來想。
人們從城裡來。
人們往城裡去。
奈菲爾緹蒂不願意承認自己對此心懷期望。但如果──就像那些死掉的人所說的──他是殺滅一切的惡靈,那麼他理應知道,該去哪裡做這些事。其實奈菲爾緹蒂倒也沒有特別在意這些話,只是少年不得不承認,自己越來越受不了,那些狀似歡樂的海市蜃樓出現面前。每次見到,都會令他狂燥不已,含怒半日。
更何況那些人也沒說錯:所有遇見他的人都死了,包括媽媽在內。除了第一次以外,他把其他遇見的那些人都埋在沙丘底下,埋得很深很深。他不想看見他們。
這天,遠方的地平線又有一絲沙塵波動,想來是新的獵物又出現了。奈菲爾緹蒂伏在不顯眼的沙地凹陷處,靜靜觀察。或許這回,他應該試著追蹤他們的去向?
隨著對方行伍漸行漸近漸清晰,奈菲爾緹蒂發覺,這回的來者與先前略有不同。雖然現下在眼前可見的人,只有二三少數,但他們輕盈的裝束與背後持續的空氣擾動,卻暗示著總數遠不止此。奈菲爾緹蒂挪動身子,把自己半埋進沙地裡,繼續觀望。
先行者繼續接近,而背後跟隨的眾人,也逐漸出現視野。這些人沒有太多輜重的貨物,卻反倒有著整齊的武裝,看起來確實與從前遇到的商隊大不相同。奈菲爾緹蒂以守候多疑蜥蜴的耐心,繼續保持靜止。
行進隊伍慢慢經過奈菲爾緹蒂的眼前,又漸漸遠去。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們的去向,竟是往廢石場的方向前進。當隊伍中最後一人的背影也開始逐漸變小,奈菲爾緹蒂決定,這回無論如何,也要跟上去探個究竟。
巡邏隊伍朝著南方的廢棄採石場前進,因為根據紀錄,這裡從前有個水源。如果在與伊德蘭的通商路徑上出現強盜,這是可能的據點之一。當然,對帶領這支隊伍的分隊長札德來說,最好是什麼發現也沒有。像之前幾個地點的調查一般,不要有強盜,不要有沙蟲。最好近來頻繁的商隊損失,都只是悲慘的巧合。
他們停留在採石場的外圍,等待斥候的回報。
但這回斥候們並不是毫無發現:採石場的工寮裡面,有人類居住的痕跡。
不過,並不像強盜集團。
水井裡還有水,但整群的工寮裡,只有一間有人煙活動的痕跡。簡陋的生活物品隨意放置在內,一個角落堆放著些許糧食。還有,一個死人。風乾的屍體令人難以判斷他到底死去多久。沒有駝獸。
不管是不是強盜,沒有人會就這樣把死者隨意放在居所。所以這人應該是此地唯一的住客,死於不久之前。他或許是個落難商隊的倖存者,因為沒有駝獸而無法回家;或許是被哪個城市放逐在外的流放者,根本無家可回。總之,沒有其他枝節。
至少,札德是這樣想的。
「長官,我們要把這人帶回去嗎?」臨離去前,札德身邊的斥候這麼詢問:「不管他是誰,就這樣丟在這裡,實在太可憐了。」
「我們不知道他是誰,所以不能帶他回去。即使帶回去了,他也不能進我們的神殿。但是,」札德稍做考慮,回答:「我們可以替他在這辦個簡單的喪禮,至少讓他能安穩睡在自己家裡。我們有夠大的甕或是罐子可用嗎?」最後一句,他是對著外面的其他眾人喊的。
喪禮簡短靜默地進行。負責肢解屍體的葉爾覺得有些古怪:乾屍的衣縫與頭髮內,沙子好多。簡直像是先埋在沙地裡,而後又被挖掘清理出來似地。不過他沒有說話,只是簡單地做完自己的工作:小隊長覺得沒有問題,那就應該只是自己多心,沒必要再多生變故。
儀式結束,大夥把骨甕挪出屋外,埋在門前地裡。
這些人在我家做些什麼?奈菲爾緹蒂躲在遠處,按捺下立刻飛奔出去的衝動,驚疑不定地觀望著這一切。一等這群古怪的陌生人離開,他立刻衝回家中,然後駭異地發現,母親不見了。找遍裡裡外外,都找不著。
慌亂中,他想起該去看看,那群人在家門口埋了些什麼東西。
不看還好,這一掘一看,奈菲爾緹蒂差點大哭出來:為什麼這麼過分,要對媽媽做這種事?但也不過是差點而已,因為他早就明白,無謂哭泣只會浪費寶貴的水分,除此之外,什麼也辦不到、什麼也改變不了。坐在地上,等情緒稍微平靜,奈菲爾緹蒂決定,自己無論如何要追上那些人,看看他們到底從哪裡來。
然後,他要他們為他們對媽媽做的事,為他們對他做的事,付出代價。奈菲爾緹蒂對著清澈的天空、對著滿地發亮的黃沙、對著母親最鍾愛的舊獵刀與琴,許下承諾。告訴自己:若是辦不到,他情願永遠不回這個家,永遠孤零零的一個人流浪,也沒關係。
主意既定,他簡單打包自己所有的食物,把水囊灌滿水,朝著陌生人群離去的方向,邁步。
追蹤人群的困難,要比奈菲爾緹蒂想像中的來得簡單些:一來目標很大很明顯,而這些人也走得不快;二來,他們似乎根本沒有提防背後的追蹤,讓他因此省下許多躲藏的麻煩,他就這樣跟著這群人一路走。
大約兩天之後,目標方向的地平線,浮現幾許陰影:那是城市裡的塔樓與屋舍。潔白的石造建築遠遠地反射陽光,恍若採石場中陡峭的山壁,但卻遠比山壁平整光滑。待得行至稍近,則能看見白色岩石中的少許黑色雜質,構成壁面上繁複而纖細的圖形。還有高大石建築下方的平民聚落,雖是糞土糊成的牆面,卻也整修得平滑可喜,圓滾的房舍有著編織堆疊得整齊的草頂,與呼喚遊人歸家的炊煙。而包圍在這許多建物之外,並且又點綴其間有如星子散佈天空的,則是受著地下水脈滋養的各式綠樹,與熙來攘往的行人。
所以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城市。
這不是奈菲爾緹蒂第一次看見廢石場工寮之外的建築。他以前曾在海市蜃樓中見過這些,片段、部分地。可是他從來沒想過,把那些通通放在一起時,結果竟會有如此之……嚇人。奈菲爾緹蒂屏住呼吸,張大雙眼看著這些,不知道自己因這些景象而產生的感覺是什麼。他又故意偏開視線,故意漠視這風景,但與之同時卻又不斷以餘光偷看。
就在奈菲爾緹蒂玩著漠視與偷看遊戲的當兒,一個人影從城裡出現,像陣狂風般接近奈菲爾緹蒂跟蹤的隊伍,後面跟著一騎,雖然策動駝獸極力狂奔,但竟是遠遠被拋在後頭。前進的隊伍看見他們,停了下來。
「札──德──」出城的人影歡悅地大叫,張開雙臂迎接回家的巡邏隊伍。這時他已到達隊伍前方,向後飛舞的青色髮絲清晰可見。但因為他速度太快,只得繞著隊伍轉圈子邊跑邊減速。一邊跑,他喊著許多不同的名字,顯然都是隊伍中的成員。就這麼繞了一圈大的,又兜了一圈小的,那人才停下來。他是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一頭青色長髮,是向晚東天的顏色,通紅的滿臉上寫著興奮:「札德,你回來了!發現了什麼嗎?」
札德搖搖頭,看著眼前這個興奮的尊貴孩子:「不,我恐怕沒有遇到什麼值得一說的東西啊,艾底司大人。」
艾底司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沒有強盜嗎?唉,好吧,感謝諸神護祐艾瑟理的平安……」
後面跟著的那騎駝獸,此時終於也到達這裡。雖然被頭上防風沙的兜帽遮去半張臉孔,但仍能看得出駝獸背上的騎者心情不是太好:「你這壞東西!怎麼可以把我一個人丟在後面?」
艾底司回頭仰望來者,咧嘴一笑:「是你自己動作太慢的呀,這怎麼能怪我呢?」
來者此時正要爬下駝獸的背,聽見這話,氣得想蹬腳。卻苦於身懸半空,上不上、下不下,根本沒法子動作:「你啊……」
就在這時,城裡傳來陣陣鑼響,快速的節奏聽起來很是急迫。
「啊呀,是沙蟲!」艾底司抬頭回望城裡,側耳傾聽:「在我們東邊。」在場眾人聽著鑼聲,也同時面露憂色。
「欸,你覺得我們能不能趕在塔洛沙出來解決之前,先除掉這隻沙蟲?」艾底司挑動眉毛,詢問後來者。後者此時正因警告的鑼聲而有點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留在駝獸背上,還是要繼續剛才的動作。他聽見艾底司的詢問,正要回答,艾底司卻又搶先開口:「就這麼說定囉!那我先走一步啦!」說完,像來時一般地飛快,他便一溜煙地往東方去了。
「什麼嘛!這傢伙!」被拋下的一位望著逐漸遠去的背影,忿忿不平地大叫。他一邊爬回駝獸背上,一面自言自語:「沒有我,他要怎麼一個人對付沙蟲嘛?」等他坐穩之後,這位──顯然便是與艾底司同名的神官──對身旁的札德點頭致意:「給您見笑了,請你們先回城裡去吧。並且請記得告訴大神官大人,我們的去向。」說完,他也一抖韁繩,朝東方絕塵而去。
眼看著這些人分成兩種去向:一群是這兩天他所追蹤的,繼續朝城市前進;另外兩個則是從城裡跑來和他們說話的,朝著東方過去。奈菲爾緹蒂必須決定,接下來他要跟哪邊。雖說跟那些他已經跟了兩天的人群繼續前進,似乎比較有道理,但奈菲爾緹蒂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另外二人。
他們與其他人不同。不論是一舉手、一投足,或者是穿著與面容上的神情,在在都令奈菲爾緹蒂不得不注目。很像是方才看見城市時的感覺,但又有些不同:現在的感覺更強烈,更令人發抖,卻說不上是害怕或興奮。
反正他們都是一夥的,先跟哪邊,還不都一樣?他如此說服自己。
當奈菲爾緹蒂躲躲藏藏地到達現場時,那兒已經有一場戰鬥開始了。他沒看見艾底司是如何將巨蟲趕出沙丘的,但眼前這隻大蟲看來確實恐怖極了。厚重的甲殼顏色比沙土略淺,一節一節閃閃反射陽光;擅於挖掘沙丘的大腳上,整齊地長著成排尖刺,每根都像人一般大;爬行用的許多小腳快速揮動著,看起來每支都像刀一樣銳利。
而在這些之間的,是那個頭髮顏色如向晚東天的人。他在那些揮舞尖腳間穿梭,一點害怕的樣子也沒有。只見他忽地一舉手,一支尖腳的最末段便突然從關節處斷落。奈菲爾緹蒂出神地看著他的動作,卻忽略掉旁邊,那個騎著駝獸的人,這時已經下到地上,站在一旁,嘴裡喃喃地不知唸些什麼。
所以當那隻巨大的蟲子忽然發出砰地巨響,從甲殼的每個縫隙中噴出許多滾燙泥漿般的東西,並且頹然倒下時,奈菲爾緹蒂著實被嚇了一大跳。那個與蟲子打鬥的人似乎也是,因為他差點被那些熱泥漿潑到。他險險閃過,然後轉身對著騎駝獸的人大叫:「小心點啦!」
「如果你自己不夠小心。」騎駝獸的人雖然沒有大喊,但聲音卻清楚地傳開:「我怎麼有辦法隨時幫你注意背後呢?」
「好啦好啦,總之是你有理。」藍髮人撥撥有些凌亂的頭髮,走到騎駝獸的人身旁,笑道:「那就載我一程吧?」
騎駝獸的人露出沒辦法的表情,點點頭。兩人順序爬上駝獸的背,一面低聲對話,一面慢慢往城裡的方向回家。
這兩個人……實在太恐怖了。如果城裡的人都像這樣,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贏。奈菲爾緹蒂目送兩人的背影逐漸遠去,心裡盤算。
最起碼,也得比這大蟲還厲害才成。
他躲在原地,呆呆看著後來又出現的一些人肢解、收拾、搬運大蟲的屍體,直到天色漸暗、眾人歸去,直到寒冷的地氣升起,無月夜空星斗遍滿。
對艾瑟理的人民來說,或許失落的商隊真的是遇到了沙蟲。因為打從年輕的神聖雙子將牠除去之後,商隊便不再繼續失落──至少,是回歸「正常」的失落比率,不再那麼惹人恐慌。而札德、葉爾與其他巡邏隊的成員,在慶幸自己並未直接碰上沙蟲的同時,也很快地將廢石場裡的奇異無名屍拋諸腦後。
一切都顯得如此美好。
一切都顯得如此美好。
牧地裡的獸群肥美壯碩;地下水脈豐沛地滋養著作物;獵人滿載自獵場歸來;作坊裡,工匠們彼此炫燿著成果;而商隊也進出往來熱絡,一如沙上暖風吹拂,日夜不曾停歇。
一切都顯得如此美好,只除了神殿裡的大神官與騎士,年紀漸長,卻始終沒有人能繼承。
今晚,威亞霍的大神官古斯又失眠了。他遠離溫軟保暖的床褟,並不攜帶燈火,而順著月光引導走到外面。月色淒清,令寒意深重的夜顯得更冷。此刻整座城市皆已入眠。大神官穿越無人的黑暗巷道,赤足走入田野。
「偉大的卡德利啊,在長久看顧這座城市之後,禰現在卻要拋棄我們了嗎?為何讓禰的僕人無以為繼?」大神官望著冷冷的月光,虔誠禱祝:「掌管人類誕生的三聖神,我在此呼喚禰們的名:尤瑪、尤爾,與尤姆啊──雖然我們自己無法生育──請賜給我們合宜的繼承,予他們適當的出生……」
他的禱告如此專心,以致於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邊竟然有旁聽者:一個人影悄悄地接近。然後靜靜佇立在大神官背後的陰影中,似是不願打擾他的祈禱。
大神官唸完禱詞,卻為來自身後的突然輕觸所驚。他詫異地回頭,卻感覺一陣輕暖上身。原來是那位與他同名的兄長正替他披上外衣:「你太專注了,兄弟。」
「啊,多謝。」大神官接手將外衣穿好。適才不感覺,到現在才真發現夜晚的冷,他略帶歉意地說:「又勞煩你了。」
神官騎士親暱地拍拍兄弟的肩膀,又輕摟他一下,表示不用介意。不消多說,他自然明白大神官是為何事煩心:「操心歸操心,但可不能因為這樣,就隨便輕忽自己的身體,畢竟我們的年紀可都不小啦。」
「抱歉,是我不對。」大神官輕聲嘆息:「我沒料到自己會出來這麼遠。」
「噯,別想太多,一切都交給諸神決定。我們回去吧。」
兩人相偕而行,要回到他們所來之處。絲毫沒有查覺,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角落,有一道冷冷直視的目光。
奈菲爾緹蒂跟蹤這兩個老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之所以選擇在這裡落腳,一部分便是因為這座城裡,只有一對神聖雙子。時間已經讓他發覺,當初殺死沙蟲,把他嚇得半死的能力,並不是城市裡每個人都具備的。只有那些他們稱之為「神聖雙子」的人,那些神官與騎士們,才辦得到。
在這些時間中,一如自己所立下的誓言,奈菲爾緹蒂沒有回家。他遊走在沙漠之中,曾追蹤沙蟲直到荒蕪的中心;也曾攀附過一幢又一幢的屋樑,在陰影中觀察自己的仇敵。
就像現在,他看著兩個身影遠去,心中可惜著那個騎士來得太快。
一座城市裡,最多只會有兩對神聖雙子。而其他的人,那些「普通人」們,則根本不足以畏懼。奈菲爾緹蒂很早便發現,那些所謂騎士能做的,自己也能辦到。但麻煩的是那些令人捉摸不定的神官:他們有時顯得很脆弱,但有時卻又會做出些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原本想試試,如果一個城市,沒有了神官,會變成什麼模樣的。
人們相信,那是因為神官受到諸神的眷顧與庇祐。而奈菲爾緹蒂原本也無奈地跟著相信,直到一天他差點死於一次沙暴:沙暴隨著他心有不甘的詛咒,而戲劇性地停歇,如同母親過世的那天,也像那些神官們喝止沙暴。因為他不願相信神祇們竟會庇護自己,於是便將之歸功於荒漠深處盤桓著的惡靈。在此之後,他才漸漸體會出其中的奧秘與訣竅:流動的大氣、蒸騰的水霧、紛亂的熱力,以及穩重的土石。
但是,他仍不敢直接面對這樣的敵人:他們看來太完美、太有自信,當這些人一起出現時,似乎總是幾近無所不能。況且那些神聖雙子也的確幾乎總是一起行動,更別說旁邊總還會有更多其他的人。而現在,在這個城市裡,則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所謂的神聖雙子,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奈菲爾緹蒂悄悄跟在古斯身後,打算再看看後續有何發展。
第二天,大神官的腳踝凹處起了幾個小紅疹,看上去像是被什麼小蟲給叮咬。許是前夜外出時,赤足行走田野之故吧?一開始,他對此並不感覺特別在意。但這些疹子並不像平常的蟲咬那樣迅速消失,相反地,它們逐漸惡化、長大、變成膿泡,然後破掉、結痂。
這似乎代表傷口開始痊癒了。但就在這天,大神官開始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原本向來神采奕奕的他,今日竟在白天感到有些許疲倦、頭疼,纏繞不休。大約是心情鬱悶,再加以年歲漸增之故?他原本以為休息一會,就能解除這種狀況。
但是情況並沒有改善:莫名的倦怠感從若有似無,逐漸加重到難以忽視。然後──即使仍處在炎熱的白天──他開始發冷,自內而外無法暖和,而且嚴重得不停發抖。儘管如此,大神官的額角卻是觸手滾燙。然後,更多的紅色斑點出現,從軀體逐漸蔓延到四肢,最後變成一片片紫黑瘀青。
他病了。
大神官騎士對此感到十分焦慮。他招來城裡每一個有名望的大夫;進行長時間的祈禱;不吃、不睡、寸步不離地守在兄弟身邊。可以說把所有能做的都做過了,只是想幫上點什麼忙。
但這一切努力卻總歸是徒勞:神聖雙子們很少生病,可一旦發生,卻幾乎總是比常人嚴重許多。大神官的高燒起起落落,卻總不見消退,脈搏也逐漸變得快而虛弱。更諷刺的是,總是叮嚀同名兄弟要保重身體的大神官騎士,最後卻因不眠不休、極度忽視自身需求的看護與祈禱,而跟著病倒。但他甚至從床邊驅趕大夫,要他們「在解決大神官的問題前,別來管他」。
或許,威亞霍的大神官與騎士這回真的不行了。憂心的人們交頭接耳,傳遞著充滿不安的訊息。聖堂裡──來自平民或者神殿中人──祈禱的音聲終日徹夜不絕。若是不幸真的發生,在下一對神聖雙子出世,並成長到能獨當一面的日子之前,該怎麼度過?而在這之前,沒有老雙子,新生雙子的教育及撫養又該怎麼辦?雖然──如同其他每個城市──威亞霍神殿內也保存有許多相關文獻,以歷代雙子的書信日記與言行紀錄而存在。但文獻歸文獻,實務上會如何,又有誰又能說得準呢?
拜絲普洛斯967年,城市威亞霍陷入惶惶不安的境地。而這一切,都在少年惡靈冷眼旁觀的注視裡一幕幕上演。
有趣的是,奈菲爾緹蒂原本打算找機會殺死這對雙子,看看其他人會有什麼反應,但眼下情況,似乎不需要他親自動手。這天,他避開眾人耳目,潛入大神官的病室。在這種人心混亂的時節,那實在算不上什麼太困難的舉動,運用一些小技巧,奈菲爾緹蒂就能讓那些愚蠢的輔祭們對他視而不見。
他想看看古斯最後的模樣,只是單純好奇。
屋裡很暗,為了讓大神官能好好休息。負責照看的輔祭已經暫時離開,去拿某個東西。或者說,去拿某個他自以為急需找到的東西。奈菲爾緹蒂走近臥褟,認為古斯正在沉睡。
「艾伊……孩子,是你嗎?」大神官發出微弱的呼聲,顯然並未如奈菲爾緹蒂所想的那樣睡著。但或許因為光線昏暗,或許根本病得神智不清,大神官古斯顯然是把他誤認為某個年輕的輔祭了。
奈菲爾緹蒂沒有答腔,但老人自顧自地繼續:「艾伊……艾伊啊……雖然你一直不讓我提這件事,但我還是要說……」他停下,並且喘息:「我想,我大概是見不到我的繼承人了……艾伊,在我走了之後,你們……好好輔佐與我同名者……找出新的雙子……他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會很辛苦的……」他顯然仍不知道,同名兄弟眼下的情況,很可能不比自己來得好。交代完這番話之後,他像是累極似地,閉上眼睛。
那天晚上,神殿裡的眾人,壓抑著,不讓悲傷的哭泣發出聲音。
他們還有大神官騎士。而他們不希望他太快面對這個打擊。
但雖然仍在病中,大神官騎士古斯仍從幾個演技不甚高明的輔祭臉上,猜出發生的事情。他將他們召至床邊,交代關於庫房裡的文獻,以及等待新的雙子出生。
「我很抱歉,我必須留下你們離開。」這是他所說的最後一句。
這回,哭泣的聲音在城裡傳得又遠又廣。
奈菲爾緹蒂躲在暗處,冷眼旁觀著喪禮儀式進行。他看著面容哀戚的眾人切割兩個老者。在這些年之後,他已經學到,其他人是怎麼處理死人的:先由助手沿著關節,把它切開;主祭者清理內臟,如同清理獵獲物──平時這步驟也預言繼任者的命運,只是這回似乎是闕如了,只有代理而沒有真正的主祭,更遑論繼承──最後,在貯藏骸骨的大甕中,順序放入風乾的骨頭:骨盆與胸架,當中豎立的是手腳長骨,而最上面,則放著保留著血肉而乾燥的頭顱,並封存到地下窖室中。
雖然他也因此大約猜測出,當初那群人為肢解母親的理由。但這並不表示奈菲爾緹蒂就因此不生那些人的氣。他無法忘記那一幕。更何況,除去這些,他也發覺了更多:人們總是聚集在城裡,不願輕易離開。即使離開,也總是盡量與別人一起行動,並且匆匆地想著回去。沒有人獨自住在荒漠之中,如同他們母子從前。
為什麼他們能那樣聚在一起、能那樣交談、能那樣居住在安全舒適的地方,不用為食物從哪來煩惱?為什麼他和母親就得孤零零地,待在荒涼的廢棄採石場裡,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懂?幾乎是半帶慍怒地,奈菲爾緹蒂看著古斯的喪禮結束。看著守靈的人們,他慢慢冷靜下來,並且開始考慮,接下來要怎麼做。
他可以只是觀察,然後離開,但這樣未免太對不起自己。他也可以殺掉這些人,搗毀這整座城市。這或許會花上一些功夫,不過做起來應該會很痛快。畢竟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機會難得……
奈菲爾緹蒂忽然感到有些沮喪:照這個樣子,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如同自己立下的誓言,要那些人付出代價?不知不覺間,他早已把復仇的對象,從踏入廢石場的一小群人,換成了所有其他人類。
或者,還有一個瘋狂的做法。
他有沒有可能,取代那些雙胞胎,變成一城之首?這些人這麼茫然無措,即使給予他們以惡靈,恐怕他們也會慌忙抓住的。
你瘋了嗎?幹嘛要幫他們?心底有個聲音說。
這不是幫忙。反正,要殺他們、要搗毀這座城,隨時有的是時間和機會。這只是個試驗,只是想試試看,接下來會怎麼樣?如此而已。然後再把這裡搗毀,也還不遲。奈菲爾緹蒂試著說服自己。
況且,他也好久沒有與人交談了。即使是仇敵也沒關係;即使只說上一句,就得殺了他們,也無所謂。他已經厭煩只能自己對自己說話了。
不想讓自己可怖的長相,在一開始就把那些人嚇走,奈菲爾緹蒂花了一些心思,遮住自己的頭髮與大半面容,用的是之前遇上他的某個倒楣商隊,所遺留下來的一幅厚重頭巾。平時奈菲爾緹蒂都用它來遮擋白日下,毫無庇護可言的陽光。
準備停當,他便開始尋找合適的出場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