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六節

夏至,一年中竿影最短的一天,亦是一年的中點。

在這個日子之後,白晝縮短,而夜神的勢力增強。在這天,大神官為神祇們奉獻清水與薰香,替正殿中供奉的守護神像更衣,取下閃耀的珠寶,換上樸素的長衫。為了哀悼日神之死,也為了讚頌夜神沉靜內省的美德。如果城裡有較年幼的神官,即使幫不上忙,只要年紀大到能自己站穩,也必須隨侍在側。
這就是亞肯那唐現在正做的事:乖乖站好,看儀式進行。
雖然殿外陽光正熾,厚重石壁保護下的廳堂依舊陰涼黝暗。排列整齊的油燈散發著搖曳的金黃光芒,映得長長的影子也跟著左右搖擺。大神官奈菲爾緹蒂的低聲禱祝,以及動作時柔軟衣物偶然發出的摩擦聲響,都與廳堂裡大氣的流動混合,轉成奇異的嗡嗡聲。神像左右吊掛的大香爐暗紅閃爍,氤氤氳氳地飄送著乳香煙氣。
亞肯那唐趁大神官背對自己時,偷偷打了個呵欠。他把體重放在一隻腳上,接著又換到另一隻腳,轉轉脖子,又憋住一個即將脫口而出的呵欠……亞肯那唐可憐巴巴地望著奈菲爾緹蒂,希望儀式能快點結束,但大神官卻似乎沒有發現他的這麼一堆小動作。
好不容易,等到最後一條飾帶也端端正正地繫穩,最後一個護符也穩穩當當地擺正,亞肯那唐乖巧地跟著大神官收拾物件,離開正殿。才踏出大門,他便迫不及待地拉著奈菲爾緹蒂的袖子:「奈威奈威,我可以去玩了嗎?」
奈菲爾緹蒂低頭注視這個一臉興奮的孩子:「剛剛還在打呵欠,我以為你已經累了呢?」這兩個小鬼,從來唸不好他名字真正的縮寫「奈菲爾」,每回叫著叫著,就成了聽起來很可笑的奈威。屢次糾正也不見效果,只好隨他們叫去。
「啊……」亞肯那唐窘得滿臉發紅,他還以為奈威根本沒有發現自己那些不規矩的動作呢。想不出什麼辯解的話,小傢伙只好繼續扯著大神官的袖子,挨挨擦擦地猛撒嬌。
奈菲爾緹蒂有點無奈地試圖搶救被亞肯那唐揉成一團的袖子:「好啦好啦,我明白那對你來說很無聊。但稍待要會見幾個外邦使節,你和與你共名者都得到場。」
聽到這話,亞肯那唐滿懷希望的小臉立刻垮下來,他拖長尾音抱怨著:「啊……不要啦……」
奈菲爾緹蒂板起臉孔,聲音頓時嚴厲起來:「你不聽話?」
亞肯那唐見狀立即乖乖住嘴,搖搖頭。嘟著嘴的臉龐看來仍有些委屈。
「這樣才乖。」大神官神色稍緩,拍拍亞肯那唐的頭:「你該知道世上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如人所意的。」
「嗯!」雖然聽得不是很懂,雖然想到接下來的苦差事而開心不起來,但亞肯那唐依舊一臉認真地用力點著他的小腦袋:他不想令奈威失望。他要做個乖孩子。
「很好!現在去把與你共名者找來。去吧!」說著奈菲爾緹蒂把亞肯那唐往校場的方向輕輕一推。
亞肯那唐走了幾步,又回頭向大神官行了禮,然後才真的離開。起先他規矩地慢慢走,但沒多久就逐漸加快,露出小孩特有的蹦跳步伐,滿頭藍髮也跟著蓬鬆躍動,遠遠看就像顆滾動的毛球。他一溜煙地跑向神殿旁的校場:看時候,他的同名騎士當會在這練習。
校場正中,小小的神官騎士獨自面對著他的練習對像:七個在先前戰役中俘虜的敵方戰士。雖是俘虜,此時卻被給予全副武裝。而囚牢中的羞辱、挑釁、激怒,已經讓他們忘記身處異鄉的害怕。
「沒用的傢伙們!七歲小孩都能打敗你們,稱得上什麼戰士?」獄卒嘲弄著,露出滿口白牙。
家園已毀,因此無論如何都注定客死他方。俘虜們佈滿血絲的眼底,只容得下復仇二字。即使對方只是個纏著頭巾的圓臉孩子。當第一人狂吼著衝上前去時,其餘六人也沒有遲疑太久。憤怒的瘋狂令他們沒有注意到,那圓臉孩子手上的短劍乃由天鐵鑄成。
神聖雙子專用的天鐵兵器。
當小神官亞肯那唐匆匆跑進校場中央,那兒的黃沙已染上斑駁不齊的暗紅。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具人體,尚且扭動著不斷發出呻吟與咒罵。有趣的是其中兩個雖然還會動,但卻咻咻地發不出聲音,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小神官看著身邊一個肚子破了個洞,跑出圓鼓鼓腸子的俘虜,想起自己最討厭的,滑溜溜黏呼呼的水煮龍舌蟲。他擠擠眉頭,迂行繞過地上濕黏的血跡:「欸!奈威說等一下有外國人會來,要我們去見他們喔。」
小騎士乖乖地應了聲好,把短劍刺進沙裡擦洗。
一邊等著弟弟,小神官盯著幾個俘虜左看右看,疑惑地問:「他們都是壞人耶,你幹麻不打死他們啊?」
「喔,可是奈威說,只要讓他們沒辦法打人就行了啊。」小騎士抓抓頭,收起短劍:「哥哥。」
「嗯?」
「我想要一把像奈威那樣的黑刀子。」奈菲爾緹蒂的黑曜石刃由火山玻璃磨成,彎曲而銳利的半透明邊緣幾乎可以拿來透視,在陽光下會閃閃發亮,而且和別人用的都不一樣,這也難怪小傢伙會想要。
小神官嗯嗯啊啊地想了一會兒,他知道弟弟為何這麼抱怨──奈菲爾緹蒂只讓他們用規定的天鐵兵器:「等我們長得像奈威一樣大的時候,應該就可以了吧?」
「真的嗎?」小騎士瞪大眼睛,滿懷希望地問。
「對啊,那一定……」兩兄弟說著走著,咭咭喳喳的蹦跳身影也逐漸遠去。
當亞肯那唐回到神殿時,那兒早就有人在等著了。一位輔祭滿臉焦急地在門口迎接他們:「我的小大人哪!您們可終於回來了。大人正在等著你們哪。」他一邊敦促兩個孩子向內走,一邊檢查他倆的儀容。
「嗄,還早嘛!」亞肯那唐有些抱怨地說。
其實也不用怎麼仔細,就能看出兩個孩子的服裝肯定不合格。小神官還穿著儀式用的正式服裝,但衣角已經歪向一邊,原先整齊的摺痕也已不復規整。而小騎士呢,便服的衣帶胡亂繫著個大結,衣襟衣擺還有不小心沾到的血跡:「可是小大人哪,我不能讓您們穿成這樣就進去呀……」
幾個輔祭奮鬥了半天,又是梳頭又是換衣服的。尤其是小騎士滿頭糾結的頭髮,以及梳頭時扭個不停的動作,最是難纏──他想動的時候,可是幾乎沒人能制住他的──最後總算把兩個小傢伙給弄得乾乾淨淨,有如球仙人掌的鮮紅果實般甜美可人。
穿戴整齊的亞肯那唐被輔祭匆匆推進接見使節的內室。裡面有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兩人都穿著神官騎士的戰袍。其中頭巾低垂,遮住頭髮與一半臉孔的是奈菲爾緹蒂,而另外一個藍髮紅眼的陌生人,想來就是大神官說過的外邦使節了。
見到他們進來,奈菲爾緹蒂招招手,要兩個孩子坐在他身邊:「我希望孩子們能早點學些東西,您不會介意吧?」
訪客點了點頭,表示沒有異議,隨即繼續先前的話題:「如我方纔所說,我代表米諾市至此,目的是希望能與貴城簽署非戰協約。」
「非戰協約?怎麼說?」所謂的非戰協約,意指兩城間約定互不侵犯的契約。通常是在兩座城市間的示好,或者雖有宿怨,卻又不想再在戰事上耗費國力時簽定。有時也是緩兵之計,當契約過期,便又重燃戰火的情況也是有的。契約必須在神前簽定,由地神艾烏、水神伊希拉,與兩城各自的守護神作為見證,違約者必受永恆咒詛之苦。
米諾的神官騎士遲疑幾秒,回答得有些不情願:「我們都知道你們是怎麼對付戰敗者的。我們不希望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米諾市民身上。」
「我們……」奈菲爾緹蒂想了想,輕聲回答:「和米諾似乎沒有什麼過節啊?」
「是沒有。」米諾騎士鄭重地點頭:「但就我所知,克薩與利爾也沒有。」
「是嗎?」
米諾騎士深深吸氣:「不如這麼說好了,我們米諾無意與威亞霍為敵,因此不會主動挑起戰端。而若是貴城對我們沒有敵意,那麼應該也不會攻擊米諾。在這種情形下,簽定非戰協約,並不會違背貴城的利益。」
「同時也讓你們能夠安心度日。可是很不巧,我做事和與我同名者一樣,喜歡給自己留點變化的餘地,不想一下子弄得太肯定。」奈菲爾緹蒂微笑補充:「你知道,既然沒人曉得將來會發生些什麼,這麼做實在沒什麼好處。」
像是就等著這句話似地,米諾騎士很快回答:「這個自然。你們想要什麼樣的條件?」
「這……您似乎弄……」奈菲爾緹蒂其實並不是沒有想要的東西。只不過他心裡明白得很:自己想要的,正是對方不想給的。
「如果能讓米諾的城池不受危害,即使要我的性命也無所謂!」米諾的神官騎士似乎是整個豁出去了。有點激動地說完,他低聲續道:「這是我獨自來此,不派使節的理由。」
來自米諾的騎士很清楚:缺少一個神聖雙子的國家,等於是斷了一條腿。但只要這份非戰協約能簽成,別的國家即使來犯,至少不會弄得滿城皆滅。而危險的沙蟲與風暴,就只好交給僅剩的神官了。
奈菲爾緹蒂不確定自己是否曾不小心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但伴隨對方說話閃入腦海的一個念頭,的確令自已大為吃驚。他沉默半晌,先理清思緒,然後才回話:「你確定?」
雖然明顯對奈菲爾緹蒂的反應感到不安,米諾騎士仍舊做了肯定的答覆。
「別擔心,光是把你的性命留在這裡,對我一點用處也沒有。」原來恐懼除了能讓人逃走或嚇得無法反抗以外,也能讓人相反地送上門來?這麼一來,雖然自己想要的東西對方不會給,但他們也許可以從其它地方幫忙。這種可能奈菲爾緹蒂之前從來沒想到過:「但若是將來威亞霍和別的城市起衝突時,我希望米諾會提供我們合宜的協助。」
不等對方會過意來,奈菲爾緹蒂做出結論:「契約成立期間,米諾每年要供給威亞霍十分之一當年糧食與礦藏的生產。另外在契約成立期間,若發生其它戰事,米諾必須按照威亞霍的要求提供軍事上的援助。」
「這……」米諾騎士驚得呆了。他從未想過、聽過、或者讀過類似的事情。像這樣的情況,要到後世才有專門的名詞來稱呼:附庸。
「沒關係,你不用立刻決定。在你啟程回去之前,都還有時間考慮。」對奈菲爾緹蒂來說,這只是一個實驗。如果對方無法接受,似乎也算不上什麼損失。但是如果對方接受,那麼奈菲爾緹蒂相信,這樣應該可以讓自己更快達成目的。
三天後,威亞霍與米諾間一份特殊的非戰協約成立了。這當中只有一點經過些微的修改:由於城市的生產隸屬於市府而非神殿的管轄範圍,前來談判的神官騎士無權決定,因此城市十分之一的生產被修正為神殿十分之一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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