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八節

火焰拍送著翻動的黑煙,奔騰的熱氣將天空暈染成一片歪斜。今天的敏路安那遠遠望去,和往常一點也不相似。

「該死的!不會吧?」拉烏那斯對著手上翻開一半的文書大發脾氣,嚇得底下送信來的小兵渾身一震。
拉烏那斯瞥了送信小兵一眼,歎氣:「沒有關係,不是你的錯。這上面說敏路安那毀了。」他抓抓頭,神色滿是苦惱:「這麼大的事情,看樣子我得進神殿一趟報備才行。還得去找市長商量一下,該拿那些還留在這裡的敏路安那商人怎麼辦。」
其實不只是這樣,身為伊德蘭守備隊的隊長,到時候要負責去對敏路安那商人宣佈這個消息和市府決定的,肯定也是拉烏那斯。才剛升上隊長沒多久,就遇到這種苦差事,說什麼都另他不爽快極了:拉烏那斯討厭向人宣佈壞消息。
繼續往下看,拉烏那斯卻發現一個古怪的地方:報告上寫著,毀滅敏路安那的有可能是威亞霍,或者米諾。
「這是怎麼回事?敏路安那到底是跟哪邊在打仗?威亞霍和米諾也可以搞混?」是哪個糊塗鬼,不清不楚的就把報告交上來?拉烏那斯直接拉到文書最後,看上面的署名:「這誰寫的?芭希利恩?他怎麼會寫出這種東西?」
「呃……分隊長他說……」小兵怯生生地開口,但面對生氣的隊長卻不敢說下去。
「嗯?」這回拉烏那斯總算抬頭,正視那個一臉稚氣,身高也還沒長全的小兵:「你是……寇克斯的兒子吧?今年剛進來嗎?」
「呃,是。」
「別太緊張,免得到時候前輩怪我胡亂嚇唬他兒子。」拉烏那斯說著自顧笑了起來:「你剛剛要說什麼?」
「是,芭希利恩分隊長說,如果您問起的話,就請您耐心看完全部,細節都寫在附記裡面。」小兵有些緊張地把分隊長的交代一口氣說完。
「這傢伙,倒先怪我性急來著。」那烏拉斯露出有點無奈的表情,又低頭快速把整份文件掃視過一便:「好吧,回覆的籤條等我看完這堆東西以後會放在這裡。你可以先去休息一下,到時候再來拿就行了。」
「是!」說完,小兵便迅速安靜地離開了。
從附記裡的解釋看來,根據逃難者的陳述,芭希利恩派出斥候從遠處探查,確認了敏路安那上空的黑煙,與逃難者城區毀於大火的敘述符合。但帶來這份情報的逃難者同時宣稱,當初進攻的軍隊中,混雜著兩種不同的旗幟:威亞霍的花豹與米諾的黑蜥蜴。由於兩座不同城市的旗幟不會同時出現,可能的情況有下列幾種:
第一,逃難者弄錯了旗幟,攻打敏路安那的是威亞霍及米諾兩者之一,或者甚至是其他城市。但是這種錯誤非常奇怪,因為各個城市的不同旗幟,連小孩都能一眼認出。
第二,逃難者說謊。但是很難想出他這麼做的理由或好處。
第三,逃難者沒有弄錯也沒有說謊──雖然聽起來像是癡人說夢──威亞霍與米諾的確同時進攻敏路安那。
拉烏那斯把回條簽好,留在桌上,便帶著文書出發前往神殿。
其實敏路安那到底是被誰毀滅的,似乎只是與我無干的枝微末節,重點是後續一連串的處理工作。但或許是他相信芭希利恩的判斷力,而後者的認真讓拉烏那斯產生一種奇怪的在意感:也許這件事情有必要多注意一下。
更不用說這件事情還牽涉到那個,在八年內毀掉四個城市的威亞霍。
想弄清楚事情,最好的辦法或許是親眼去確認,但守備隊的職務不許擅離,而為了自己的好奇派遣屬於城市的人手,又於理法不合。想著想著,拉烏那斯把腦筋動到自己退休在家的母親,阿蒙霍普身上。
也是正好,一般人沒事通常不喜歡隨便跑進沙漠晃蕩。但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阿蒙霍普便時常在沙漠裡耗去他的暇餘時光。這趟遠門請他出馬,也許最是合適。
當天晚上,拉烏那斯便前往拜訪母親,向他提出請求。
聽過了事情的原委,阿蒙霍普沒有考慮太久,便乾脆地答應了拉烏那斯的要求:「可以。但是在這段時間當中,你必須替我管照屋子。還有,」他露齒一笑:「到時候要是讓我覺得,結果不夠有趣到值得跑這一趟的話,你要付我合理的佣金。」
「成交。」拉烏那斯也笑了。
約莫十五天後的一個下午,阿蒙霍普風塵僕僕的身影便出現在守備隊使用的操場邊上。當拉烏那斯看見他時,後者似乎和幾個相熟的年長戰士正天南地北地聊著:「母親!」
「哦,是拉歐來啦!」阿蒙霍普笑著向他招手:「聽說你很受歡迎喔?」
「啊?」
「是啊,最近新來的小夥子們都很崇拜你喔!連我老哥家的老二也是。」一旁和阿蒙霍普聊天的柯達克,這時也插嘴幫腔。現場瀰漫著一股看好戲的歡樂氣氛。
「寇克斯前輩的兒子?」這話勾起拉烏那斯的一些印象,他努力回想:「糟了,前些日子他送信給我,我還差點把他給嚇壞了。」
「喲!是這樣嗎?你這個欺負菜鳥的壞長官!」柯達克聞言樂得直大笑,等見拉烏那斯有些發窘了,他才止笑,伸伸懶腰:「哎呀,別擔心,那小子是因為崇拜你,所以才會被你嚇到,平常時候可會耍壞了。好吧,我看這裡還是留給你們母子好了。我想你特地跑來,應該不只是要找我們這些老朋友聊天吧?」最後一句是對阿蒙霍普說的。說完,他便拉著其他幾位老兵一塊走了。臨走前,還不忘回頭叮嚀拉烏那斯,要「好好幹!給小夥子們一個好榜樣」。
「看樣子你蠻受歡迎的嘛!」望著一群人逐漸遠去的背影,阿蒙霍普又說了一次。
「媽!」拉烏那斯出聲抗議。
「我指的不是小的,是這些老的。」阿蒙霍普回頭看著拉烏那斯,眼中的促狹此時已然散去,換上一層寬慰:「能讓他們一致認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媽……」被母親這麼一誇獎,拉烏那斯倒不好意思起來了:「我是你兒子嘛……」
「自己都是當人家媽的人了,還想撒嬌!」阿蒙霍普大笑著,在想靠近身邊的兒子頭上用力一敲:「來談正事吧。你猜我在敏路安那找到什麼?」
「找到什麼?」拉烏那斯反問。
阿蒙霍普沒有答腔,只是從隨身的袋子裡抽出幾件事物。乍看之下,那像是一堆沙塵髒污的破布。
「這是……敏路安那的醫神遊蛇……威亞霍的花豹……還有米諾的黑蜥蜴!」拉烏那斯翻著那幾面殘破髒污的旗幟,認出上面繡畫著的城市圖騰。他驚訝地抬頭望向阿蒙霍普。
阿蒙霍普點點頭:「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這件事應該要讓大神官騎士大人也知道。」拉烏那斯眉心深鎖,愣愣的眼神穿過手上的破碎旗幟:「我聽說威亞霍有操縱沙蟲與風暴的惡靈法門……不管那是真是假,如果他們是兩座城市一起攻打別人……」
「那樣的話,不需要有沙蟲或風暴,就夠麻煩了。」阿蒙霍普搶過兒子的話頭。
「是啊。」拉烏那斯收回飄走的眼神:「雖然我們和這些城市都沒什麼瓜葛,不過還是希望大人會願意和我討論這件事。在那之前,我得先好好想想。」
第二天拉烏那斯走進神殿時,他仍舊在思考這個問題,連自己被埋伏盯上了也沒注意到。
不過這似乎也不能怪拉烏那斯不夠小心,畢竟世上沒有比自家神殿更安全的地方,所以也沒有人會在這懷疑自己被埋伏盯梢。
「拉歐!」嘩地一聲,拉烏那斯瞬間被人從後按倒在地,連下巴都差點撞碎在地上。
「嗚……大人,您好像弄斷我的下巴了。」
「啊!對不起!拉歐……」攻擊者慌張地從拉烏那斯背上爬下來:「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似乎還算完整。」拉烏那斯狼狽地起身。先確認自己沒有少掉身上的哪個部位,然後這才面對嚇得一臉蒼白的史塔費羅:「我不想說的,大人,但是您再不學著好好控制自己,總有一天會鬧出人命的。」是誰開玩笑時說過的?守備隊長是個光榮的職位,但也是個危險的職位。
說這種話的傢伙,拉烏那斯真不知道是該大加讚賞,還是該痛揍一頓。
「對不起……」史塔費羅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說:「拉歐,你是來找奧瑞厄斯的嗎?」
「呃,是啊。」拉烏那斯想了一秒才會過意來:「也只有您能這樣直接叫他了。大神官騎士大人在嗎?」
「他在睡午覺,我想你可能得等上一陣。」史塔費羅觀察著拉烏那斯的臉色:「拉歐,你還在痛嗎?」
「現在還好。」拉烏那斯單手扶著下巴,回答。
「可是你看起來很擔心的樣子。」
「我在想別的事情。」拉烏那斯沒有猶豫太久,便將心中的問題和盤托出。雖然對方還是個少年,不過畢竟史塔費羅是神官騎士,是拉烏那斯的直屬長官,也是他應該全心相信的人。
聽完拉烏那斯的疑慮,史塔費羅也跟著思考起來:「嗯……如果他們是兩個打一個的話,那我們也可以找幫手來嗎?」
「說起來容易啊。」拉烏那斯把尾音拉長成一聲嘆息。嘆完氣,他說:「很難說,也許可以吧?但是怎麼做,我可不知道。」
拉烏那斯的顧慮沒有錯。這想法遇到的第一個阻力,就是大神官雙子,奧瑞厄斯:他成功地說服奧瑞厄斯,威亞霍可能會帶來的災害,但卻怎樣也無法使年邁的大神官或騎士同意,和別的城市合作、組成防線可能帶來的好處。
拉烏那斯對此感到沮喪:也許立即的危險並不真的存在,一切擔憂都只是他拉烏那斯緊張過度的妄想。也許奧瑞厄斯是對的:所謂的聯合防線不可能成功,因為以前從沒有人這麼做過,而其他城市也不會同意這個計畫。
倒是神官騎士的史塔費羅私底下很支持拉烏那斯。這也難怪,畢竟一開始的主意就是他想的。
但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拉烏那斯才會感到焦慮:臨近交接,城裡的兩對神聖雙子老的老、小的小,彼此間(至少是兩位騎士間)又有意見不同。而他拉烏那斯,身居守備隊長的高位,不能彌補這份不合,卻反而是造成不合的元兇。
還好雖說是意見不同,史塔費羅倒也沒認真地和奧瑞厄斯起什麼爭執或摩擦。所以事情就這樣被暫時壓下來,無論是拉烏那斯或者史塔費羅,都不再刻意提起。
約莫一個多月之後,大神官奧瑞厄斯在安祥的睡眠中過世了。同名的大神官騎士在悲痛之餘,決定與兄弟同赴幽冥。他是這樣說的:「石罐破了,蓋子要去哪找相同紋理的配合?」
現在史塔費羅是新任大神官了。他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奧瑞厄斯的安靈儀式:既是儀式主持人,也是身份繼承者。
奧瑞厄斯的遺體被肢解,血肉被清理、風乾,剩下的骸骨,整齊地放入甕中。依照死者的遺願,兩位長者的骨骸被放在一起:在冥府的永恆綠地裡,他們將長成一株交纏合抱的大樹。
在骨甕移入停靈所的前一晚,徹夜守靈的新任大神官召來拉烏那斯:「我聽說,你之前對敏路安那毀滅的事情覺得擔心?」
看見拉烏那斯惶恐的眼神,大神官露出一副不知是安撫,還是莫測高深的表情:「我和與我同名者之間,沒有秘密。」
不管這話的意思是好是壞,繼續緊張也無濟於事,拉烏那斯只得把一個多月前的事件重新講述一遍。末了,他補充:「我想先大人是對的,我不過是像巴魯斯的傻子一樣,太過緊張罷了。」
「可是,今晚是奧瑞厄斯的守靈夜,」年輕的大神官說得一臉認真:「我想我們應該緬懷他,而不是在與他有關的話題上說謊。」
拉烏那斯暗自捏了把冷汗;年輕的大神官騎士開口想說些什麼,但卻被大神官打斷:「我覺得你的擔心很有道理,但是我也知道奧瑞厄斯為什麼不想讓你去做。」
拉烏那斯略鬆口氣,等待大神官繼續說下去。
「奧瑞厄斯不希望我們和其他城市的神聖雙子有所接觸。雖然他們從來沒有明講過,但是我感覺得出來,這似乎是件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大神官解釋:「所以,如果你能保證這件事不會發生的話,我們願意試試看。」
這下子,反而變成拉烏那斯開始猶豫起來:史塔費羅還這麼年輕,他應該就這樣把奧瑞厄斯的意見拋諸腦後嗎?「可是……既然先大人覺得這不可行……」
「拉歐,以你的判斷,我們被捲進去的可能性到底大不大?」騎士也開口了,他顯然早就知道大神官準備說些什麼。
「這……如果真的不擔心的話,我不會想做這些事,現在也就不會站在這裡了。」拉烏那斯微一考慮,還是老實地說了。
「既然這樣,那你就去做吧。照你說的,先打聽一下其他人怎麼想,然後就從阿亞先開始,它是附近和我們關係最好的城市。」
這似乎已經成為命令,而非只是單純的討論。拉烏那斯只得表示遵從,不再多言。
當拉烏那斯的背影從視線中消失,年輕的騎士拍了神官一下:「弟啊,你剛剛嚇到他了。」
「咦?」
「對啊,說些什麼不該撒謊的,誰都會以為你接下來要罵人。」
大神官聞言,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真的嗎?難怪他看起來這麼緊張。」他轉向,面對奧瑞厄斯的骨甕:「奧瑞厄斯,我一定會乖乖地守護這裡的。所以,請原諒我小小的好奇,讓別人代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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