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伊德蘭市區的石板街道,傳來陣陣兒童嘻鬧的笑語聲。
一旁的平房裡,泰伊在桌邊低頭沉思,嘴裡斷續地輕聲哼著某種旋律。偶爾,他會抬起頭,在面前的石版添上一筆,又或者他會抹去一些,代之以一段振筆急書。
一陣輕輕的扣門聲傳了過來。泰伊轉頭,想起身應門。
「不用過來開門了,我自己來就好。」門外的訪客說著,自行開門走了進來。他是泰伊的好友,也是伊德蘭市的守備隊長,阿蒙霍普:「你挺著個大肚子的,還是乖乖坐著就好。對吧?拉烏那斯?」跟在阿蒙霍普身邊蹦蹦跳跳的小傢伙,正是他的小兒子拉烏那斯。小傢伙開心地竄進門,一下子就跑到泰伊身邊。
「唉呀,小拉歐也來啦?」泰伊笑著拍了拍拉烏那斯的頭,問:「有沒有聽你媽媽的話乖呀?」
「有!」拉烏那斯滿臉乖巧,應了好長一聲。
「哪裡乖啦?這個小壞蛋。」阿蒙霍普拍拍拉烏那斯的背,震得他不由得往前一跳,還嘟著嘴,回頭瞪了說自己壞話的媽媽一眼:「他聽說你要生寶寶了,就一直吵個不停,說什麼也非得跟過來看看不可。」
泰伊聞言咯咯輕笑:「是嗎?」
「泰伊泰伊,你為什麼會生小寶寶啊?」拉烏那斯目不轉睛地盯著泰伊的大肚子,問。
「嗯,」泰伊想了想,回答:「因為尤爾神覺得我應該要當媽媽了呀。每個小寶寶,都是尤瑪神從艾烏神身上拿泥土做成的,然後尤爾神會幫他選一個合適的媽媽,把寶寶放進媽媽的肚子裡歐。」
「那,要怎麼知道誰可以當媽媽呢?」看樣子,拉烏那斯似乎有點擔心自己能不能被尤爾選上。
「這個嘛,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喔。不過像是神殿裡的神官大人,還有騎士大人,他們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所以是不會生寶寶的。」
「那我以後也會嗎?」
「要是你一直都挑食不吃飯,晚上又肯不乖乖睡覺,」阿蒙霍普插嘴:「連長都長不大,尤爾神才不會覺得你適合生寶寶呢!」
壞事被拆穿,拉烏那斯鼓著腮幫子,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一溜煙地鑽到裡面的房間,躲了起來。
「真是個冒失的小鬼。」阿蒙霍普擠擠眉毛,有點無奈地說。
「呵呵,跟你很像呀。」泰伊笑笑:「我還沒問呢,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的?」
「唉呀,我帶了點吃的給你。」阿蒙霍普抓抓頭,揚起另一手提著的籃子:「之前生拉烏那斯的時候你幫了我不少忙,現在當然得報答一下才成。你這裡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嗎?」
「喔?既然你這麼講禮數,那我就不客氣囉?」泰伊裝模做樣地說,隨即便笑出聲來:「你來得可真剛好,我才剛在煩惱現在不能彎腰,該怎麼打掃桌椅底下的部分呢。屋裡的沙子沒兩天就快積成一堆了。」
阿蒙霍普一邊尋找掃把,一邊笑著挖苦道:「噯,我看你這可不只一兩天沒掃吧?看樣子要是我沒來的話,你肯定會被沙堆給擠出家門囉!」他找到掃把,開始清掃地面:「對啦,在忙些什麼?寫新曲子嗎?」泰伊是城裡的樂師,除了演奏之外,有時也會試著創作一些新曲子。
「是啊,我想寫一首曲子當作寶寶的出生禮物。」泰伊露出幸福的微笑。稍停,他又說:「我希望他將來能當個像樣的好樂手。」
「那是當然的。」阿蒙霍普隨口應和著:既然泰伊是個稱職的樂師,那麼他的孩子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不過,這既然是禮物的話,意思就是說我不能先偷聽囉?」
「哪有這回事!既然是重要的禮物,可不能隨便打馬虎眼兒,沒準備好就上陣。」泰伊拿起之前所寫的樂譜:「這還沒有全部完成,不過,既然你在,就先幫我聽聽看吧。」
語畢,他便照著樂譜,輕聲唱了起來。
這首曲子的節奏不能稱得上輕快,同時,它也沒有泰伊以之名聞城內的高亢激昂。但柔軟的音節卻出乎意料地繁複、帶有韌性,恰似母子之間,那種難以切斷的無形羈絆一般。
一曲既終。阿蒙霍普有些困窘地發覺,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嗯……怎麼說呢?這跟你平常的風格……不大像呢。」
「不好嗎?」泰伊問得有點擔心。他對自己向來頗有自信,但這新曲風畢竟是他的首次嘗試。
「不,棒極了。該怎麼說呢?」阿蒙霍普急忙解釋:「想不到你還有這一面。」
「嘿嘿,」被好友誇獎,泰伊開始有些得意起來:「下次別再這樣嚇我啦。」
阿蒙霍普也跟著他笑:「那麼,你想好寶寶的名字了嗎?準備幾時去神殿?」
「就這一兩天吧。我已經想好他的名字了。」泰伊回答:「我要叫他奈菲爾緹蒂,也就是美好之人降臨的意思。」
「好名字。」
二日後的清晨,泰伊獨自前往神殿。他先在殿外附屬的小屋裡,找到負責接待民眾的輔祭。他依著習俗,說:「我前來為我腹內的孩子舉行定名祈福。」
「那麼,你準備好要獻給諸神的禮物了嗎?」高瘦的輔祭一臉嚴肅,以慣例的公式語句回問。
「是的。清水獻給伊希拉,糧食獻給艾烏;願埃德那的榮耀長存;讓諸神的光輝永遠閃耀。」在回答的同時,泰伊便按照既定的順序,將準備的供物一一呈獻:一瓶清水、一顆凱克特斯樹的果實、一個圓規,以及用來代表自己職業的一根琴弦。
表情嚴肅的輔祭微微頜首,接受了泰伊的供物:「隨我來。」他領著泰伊踏上被風沙洗得潔白的石階,走進神殿大門。
踏進神殿,便可見到門廳四壁上的壁畫與銘文,它們正默默地講述著,水泉之神伊希拉與沙暴神塞德間永恆的爭戰。而位於廳堂正中的,是一座雕刻成蓮花形貌的淨水盆:伊希拉之眼。盆中之水終年不乾亦不生綠苔,因為它是水泉之神在人間的眼目,也是化身。
「仁慈的伊希拉啊!感謝您的賜予,使人們免於乾渴。承蒙您的大德,這個即將出生的嬰孩,今日有了名字,希望您能保佑他得有清水滋潤,永不受乾渴之苦。」輔祭雙手高舉祭物,恭敬地向伊希拉禱祝。接著,他把水瓶交給身後的泰伊,並扶著他在水盆前跪下。
輔祭在泰伊耳邊低聲叮囑:「告訴伊希拉孩子的名字,然後獻上祭品。」
泰伊依言跪下,低頭在心中默默向水神禱祝。
這時身旁的輔祭卻驚訝地瞪大雙眼,原本嚴肅沉穩的形象一下子減輕不少:水盆中平靜無波的水面,原本沒有任何事物擾動,這時卻逕自泛起小小漣漪。
小歸小,波紋卻明顯異常。
泰伊禱告完畢,起身將瓶中的水傾入盆中。他轉向那位帶他進來的輔祭,卻有些疑惑地發現對方一臉惶恐。
「我恐怕接下來的儀式,不是我能單獨帶你完成的了。」輔祭禮貌地請求泰伊在原地等候:「請在此處稍候,我將為您通知大神官大人。」
於是泰伊忐忑不安地留在原地,等待,直到那受市民景仰的大神官奧瑞厄斯來到他的面前。他向泰伊和輔祭仔細詢問整個事件經過。
伊希拉之眼的震動,是神聖雙子即將出世的預兆之一。大神官和藹地向泰伊解釋,而泰伊也略帶惶恐地專心聽著。不過也曾發生過隨同輔祭因為太緊張而弄錯的情形,所以也還不能太早做下定論。「總之,你就先把孩子的定名祈福完成吧。那些還沒完成的儀式,我會帶你進行。」大神官這麼告訴泰伊。
於是在大神官的引導下,泰伊踏進神殿寬廣的中庭。早晨的清亮天光,斜斜地打在庭心靜定的艾烏之子上,使它顯得加倍巨大高聳。
艾烏之子是一株龐大的凱克特斯樹。它的樹幹與枝枒,都因歲月的洗刷與風向的無常,而變得彎曲、滿是節結與創疤。這樹種是在天地初開之時的第一種生靈,是土地神艾烏的長子。而它包藏在硬殼中的果實,則成為各種麵餅的原料,餵養人類。
「偉大的艾烏呀,您的身體化育出萬物生靈……」大神官向艾烏祈求,保佑將出生的孩子得以健壯飽餐,永不受飢餓之苦。然後就如同先前的儀式,泰伊要將嬰兒的名字向艾烏稟告,並把帶來的樹果放進艾烏之子的樹洞之中,完成獻祭。
但就在泰伊禱告的時候,事情又發生了。
雖然此時的微風連最纖細的髮絲也吹不起,但大樹厚實寬大的葉片卻輕輕地搖晃起來。距離泰伊近的,晃得大些;而那些距離他遠的,便晃得小些。
那將出生的孩子是神聖雙子的機會又大了些,大神官這麼想。但想歸想,大神官並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默默帶著泰伊前往正殿進行下一個儀式。他不想讓這個虔誠的市民在儀式時,被其他事情分去太多心思。
正殿供奉的正是本城的守護神,度量與工藝之神埃德那。這城市的所有居民,都生活在祂的管轄之下。埃德那的象徵物是一個圓規。因此不管為了什麼原因而來,當人們前來奉祀祂時,總喜歡以圓規當做貢物,也所以,供俸祂的正殿中擺滿了大大小小、各種材質樣式的圓規。
泰伊也不能免俗地帶了個圓規,以祈求將出生的孩子得以順遂成長,前程光明。不過嚴格說來,他所帶來的,並不是一個真實可用的圓規。更恰當地說,那應該是一個圓規的模型,由陶土製成,專供獻祭之用。理論上這並不影響祭祀的結果。而事實似乎也是如此。因為埃德那神像寶石鑲成的雙眼閃閃發光,三度預言了泰伊的將出世的孩子會是新的神聖雙子。
三個預兆完全符合,新生的奈菲爾緹蒂將是伊德蘭的新雙子。
於是在泰伊還來不及感覺到驚喜,或任何其他慌張、訝異、不可置信之類的情緒之前,他們──大神官,還有神殿裡的其他人──便拿走他代表樂師的琴弦,換成一個代表雙子的護身符:深藍色的美麗青金石,上面刻著神官的橫口斧與騎士的頭盔。這將用在最後的萬神殿儀式,用來向剩下的所有大小諸神宣告新生兒將來的職業。
「在孩子出生前,就請您留在神殿,安心待產。」最初接待泰伊的輔祭哈爾拉亞這麼告訴他。所有需要的物件用品,神殿都能提供。或者若是用不習慣神殿的東西,熟悉的事物也可找人回家去取。總之,神殿方面不希望未來的神官與騎士遇上任何閃失。
盛情難卻,也不容推卻,泰伊只得乖乖地在神殿待了下來。
「怎麼啦?幹嘛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在這裡住得不習慣嗎?」這天,來探望泰伊的阿蒙霍普整理著桌上的餅籃,一面隨口問到。
「說不習慣其實也還好,輔祭們人都不錯,就是老嫌我吃得太少。」泰伊轉頭盯著阿蒙霍普帶來的那堆食物,扮個鬼臉:「還有你也是。」
「哈哈,廢話。你一次要生兩個寶寶,兩個耶!不多吃一點怎麼夠啊?」阿蒙霍普高興地笑著:「開心點吧,你馬上就要改名叫泰伊.卡.奈菲爾緹蒂了呢!」常人名後均附以母名,唯有雙子之母,得以雙子名號加之,以為光榮。
「噯,這哪有什麼差別呀?改不改名字,我還不是這個樣子?」泰伊嘆口氣,回答。
「是也沒錯啦。」阿蒙霍普笑笑,隨即注意到泰伊不怎麼開心的語氣。他收斂起笑容,認真地問:「怎麼?心情真的不好?」
「我也不知道啊……只是一直覺得好怪喔。我只是想生個健康的寶寶,把會的東西通通教給他,好讓他當個像我一樣的樂師。就這麼平常而已。可是現在事情卻變得和我預料的完全不一樣……」泰伊輕聲地說:「可是要說不高興嘛,它偏偏是又件好事,害我現在連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失望都搞不清楚。」
「可是泰伊……」阿蒙霍普用力眨眨眼,想了想泰伊的問題:「你還會生其他的孩子呀,現在就擔心你的樂師工作沒人接手,會不會太早了點呀?」
「嗯,好像也對喔。」泰伊略為寬心,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
「什麼也對喔?是本來就是!」阿蒙霍普在泰伊的頭上輕輕敲了一下:「等你像我一樣,成天被個小壞蛋煩到不行的時候啊,說不定還會希望自己沒那麼早生小孩咧!」
「那是因為拉烏那斯是阿蒙霍普的孩子嘛,當然很有活力囉。」
「什麼嘛!心情好了,就繞著彎子說我是壞蛋?」
「沒有沒有!我怎麼敢說我們的守備隊長大人是壞蛋呢?」泰伊急忙辯解,露出一臉狡猾的調皮表情:「我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個壞字。壞蛋不壞蛋,都是你在說的喔。」
「好啊,你這個愛耍嘴皮子的頑劣樂師,還得寸進尺咧!」阿蒙霍普裝模作樣地瞪瞪眼。不過既然泰伊心情好轉,他也就不再那麼擔心了:「算了,我該回去了。你要是整天閒著沒事,還是多出去走走吧。成天關在屋子裡想東想西,一點好處也沒有。」
「遵命,隊長。」泰伊伸伸舌頭,向阿蒙霍普道別。
隨著時間過去,泰伊的肚子越來越大,稍微站得一久,便覺得腰酸背痛。終於,在一次外出散步時,陣痛開始了。當時在他身邊陪伴的輔祭,立刻扶著泰伊回房,開始準備接生事宜。
消息一下子就傳遍整個神殿的裡裡外外。城裡最好的助產士被請來、產房也很快地準備好。正殿裡,奧瑞厄斯開始帶領祈求生產順利的禱告。
泰伊努力地聽從助產士的指揮,調整呼吸。剛開始這還算容易,但是接下來,痛得越來越厲害、時間越來越長的時候,這就有點困難了:當你痛得只想大叫的時候,怎麼還有力氣去調整呼吸?
不知不覺間,太陽悄悄地爬上天頂,又爬進地平線之下。
「加油!已經看見寶寶的頭了!」助產士大聲鼓勵泰伊。只要頭能順利出來,身體的其他部分就容易多了。怕的是頭在產道的時間一長,嬰兒就會悶死在母親的肚子裡。
從看見頭到生出頭的時間,不能超過十分鐘。
幸好,雖然泰伊痛得不時大叫出聲,但寶寶的頭還是順利地慢慢滑出。而頭一出現,剩下比較小的身體部分,就一下子跟著蹦出來了。助產士老練地接住孩子,哭聲很快地便迴盪在小小的產房裡。
滿身大汗、幾近虛脫的泰伊,終於從十數小時的緊張中放鬆下來。接著他馬上就開始急著要寶寶了。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邊的輔祭正滿臉錯愕地詢問助產士:「還有一個呢?應該還有一個的呀?」
「沒有了,就這麼一個。」事實擺在眼前,老練的助產士不想也不知該多說些什麼。他沉默半晌,從驚訝的輔祭手中接回正在大哭的嬰兒,交給泰伊:「我想你們一定是弄錯了。」助產士的推論也不是沒有道理,傳說中巴魯斯的大建築師兼市長阿羅索,據說就是被錯認為神聖雙子而出生的。
泰伊心滿意足地抱著寶寶。他聽見助產士所說的話,只不過他根本不在乎:寶寶有著紅嫩嫩的皮膚和完美的細小手指。在現在,這樣就已足夠了。哭聲漸漸停止,小嬰兒睜開因用力哭泣而緊閉的眼睛,隨即又愛睏地閉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油燈昏暗所造成的錯覺?泰伊似乎覺得,小寶寶的兩隻眼睛,顏色好像不大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