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當日神尚未完全掙脫黑暗的羈絆,光線中仍瀰漫著灰敗濃重的藍,而空氣中仍滿是夜晚的清涼氣息時,旅人們便早已做好出發的準備。四匹駝獸,三名行者。輕便實用的裝束與小心捲妥收藏的旌旗說明,這並非一般的行路商旅,而是師出有名的正式使節。只見他們打理完善,幾聲吆喝,駝獸們便邁開不急不徐的小碎步,朝著城外那頭的地平線小跑前進。
駝獸們或許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去,但牠們背上的騎者知道。拉烏那斯不得不承認,這趟旅程確實得來不易。在繁複如地面沙數的交涉與公文往返之後,他終於給自己爭取到這次出使的機會,得以與阿亞神殿有進一步的聯繫。
其實那烏拉斯也能理解阿亞方面的反應與顧慮,畢竟他們談的,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情。多少年以來,大漠中的每個城市都是這樣獨自走來,執著於本身的存續,哪來多餘的心力管照旁人的戰禍天災?非戰協約的簽訂,能終止戰事糾葛的惡性循環;商旅的往來,能通暢殊異的物資。但別人的戰爭,卻要自己參上一腳,這顯然既不合理,也不明智,更難想像有人會做出這種要求。
在先前的公文往返中,拉烏那斯首先說服阿亞的守備隊長,狄厄米希,承認威亞霍所造成的威脅。他們都同意,近年來威亞霍對週圍城市的侵略已經到達相當嚴重,而且難以忍受的程度。
但憑什麼認為這會繼續,或說會牽扯到阿亞?阿亞與威亞霍之間並沒有特殊的衝突,或者是利害關係。拉烏那斯花了一些功夫,才讓狄厄米希解除「是伊德蘭本身與威亞霍有利害衝突」的疑慮。讓他願意暫時相信,這一切都只是綢繆積石早於風害的以防萬一。若非阿亞與伊德蘭關係原本不壞,狄厄米希又因此與拉烏那斯多少有些私交,這恐怕會更難達成。
唯有先建立好互信的基礎,接著的事情才談得下去。總之,阿亞方面最後終於同意這次的會面。當然依常理推測,這不會單獨由狄厄米希決定,他與阿亞的大神官騎士,肯定先有過相當程度的討論。
而先前所有書信往返難以表達明白的,可以說就全仰賴這次了。
不知不覺間,藍灰的天光已轉成金黃,夜晚的涼意也已消散殆盡。拉烏那斯向後揮手示意,並稍稍放慢駝獸的步伐:牠們已經跑上好一陣子,也該是稍事休息的時候。但休息不代表暫停,起碼不是現在。駝獸們的耐力雖有限卻頑強,而行走荒漠間的時間總是越短越好。當中的掌控衡量——尤其是在長程旅行——有時能決定旅行者的生與死。
從伊德蘭到阿亞的路程並不算長,不過拉烏那斯對此相當謹慎。他在這件事情上從不托大。
就這麼交替著小跑與步行,夾雜短暫的停頓更換座騎,使牠們能輪流獲得休憩。隨著光影的逐漸縮短,氣溫也跟著愈加炎熱。當太陽爬到天頂正中時,阿亞的城垣終於出現視野之中。在最後的這段路上,拉烏那斯揚起使節的旌旗。
迎賓的人群當中,也包括狄厄米希本人。雖未曾真正謀面,但他的氣質神色卻與拉烏那斯想像中的相去不遠。或許正是因此,讓他們在第一個照面,便默契十足地認出對方。
「歡迎你們,來自伊德蘭的朋友。」為首者伸手接過駝獸的韁繩,後者小口喘氣,露出安逸的柔順表情,似乎很高興自己能停下來:「您就是拉烏那斯嗎?」
「我就是,阿亞的朋友。」拉烏那斯側身翻下獸背:「而您就是狄厄米希嗎?」
「我是。」狄厄米希眨眨眼,露出理解的微笑。他隨即牽過拉烏那斯的座騎,並提高音量:「請進,請進,遠道而來的朋友。旅途勞頓,請接受我等的款待,分享清水與麵包。」
進到阿亞守備隊在城門的據點,一頓雖家常卻充裕的餐食早已等在那兒。狄厄米希略帶歉意地解釋:「我們沒料到你們會這麼早抵達,來不及準備。希望你們不會嫌棄這些粗糙的食物。」
「哪裡,是你們太客氣了。」拉烏那斯回答。
吃過一輪之後,使者們開始逐漸拋下旅途的緊張。待得酒足飯飽,狄厄米希便提議帶領一行人至住所安頓。拉烏那斯與他的副官,將在狄厄米希自己的家中接受款待。而他們隨行的書記──狄厄米希再度客氣地表達抱歉之意──基於生活習慣的考量,阿亞方面另外安排了一位書記來招待他。
回家的半途,狄厄米希同時隨口導覽著沿途的景色與巷道,並自附屬於守備隊的育幼院接回自己的兒子。就在即將到達目的地時,他略帶歉意地對拉烏那斯說:「我們沒料到你們會這麼早抵達,所有的正式會晤,都至少安排在明天。接下來的下午與晚上,兩位可以自由在城裡參觀,或者留在寒舍休息。」
狄厄米希的家,在拉烏那斯眼中是一幢可愛的房子。雖然沒有豪華的裝飾,但卻寬敞而清潔可喜。俐落實用的佈置,似乎頗能反應此間主人的性格。不知是否聽見開門說話的聲音,幾個僕從紛紛出來迎接主人與來客。他們接下行李,奉上輕便的家居服,以取代旅途中沾滿沙塵的外衣。
待一切打理完畢,拉烏那斯走進客廳,幾個大小孩子在地上玩成一團。這裡是平日眾人聚集的地方,也是大伙用餐的所在。他的副官已先一步上街,要去看看市區。這時最小的孩子忽然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其他的人想要哄他,不過似乎只是徒勞無功。拉烏那斯也試著安撫那個孩子,但面對陌生人的逗弄,認生的孩子反而更加哭鬧不休。
或許是正巧經過,也或許是聽見哭聲,狄厄米希走了進來。他看見拉烏那斯的窘態,露出一個同情的笑容:「小妥爾在愛睏了呀?」伸手接過哭個不停的孩子,他拍拍後者的背:「一愛睡就壞脾氣,我們來去找你媽。」對拉烏那斯示意「請在這稍等」之後,狄厄米希便帶著哭聲已轉為啜泣的孩子離開客廳。
當他再回到客廳時,拉烏那斯已被一群好奇的孩子們包圍著問東問西。狄厄米希拍拍手,引起大家注意:「孩子們,不介意把客人借我一下吧?」他走向拉烏那斯:「來吧,我們下盤棋,如何?」說著他示意兩個大孩子去準備棋具,並低頭對兒子低語幾句。後者乖巧地點頭,隨即帶著其餘的孩子們離開客廳。
棋盤很快地備妥,客廳裡也只剩下兩位大人。兩人抓了棋子,分出先後,便開始下將起來。
「告訴我,你真的認為威亞霍會對我們構成危險嗎?」
拉烏那斯點點頭,在盤上落下一子:「我也希望答案是不,但我無法給你這樣的回答。它崛起得太快,太具有威脅性了。」
「因為細故而掀起戰爭,甚至毀滅對方的城邦……」狄厄米希思考著棋子的走向:「但目前我們與威亞霍並沒有利害衝突。阿亞現在很和平,而我也打算好好維持它,不想捲入別人的紛爭。」
「這點對伊德蘭也是一樣的。」落棋的順序,又回到拉烏那斯這邊:「我們並不想惹起爭端,但若是對方先找上來呢?威亞霍近年的行徑實在不能以常理解釋。」
「簡直就像被惡靈操弄般充滿了毀滅戾氣嗎?」狄厄米希臉上略帶戲謔的微笑一閃即逝:「我得先說明白,在這件事情上,阿亞不會參與任何主動挑起戰爭的行動。雖然我也很好奇,為何米諾會對威亞霍如此順從。」
「根據我們在米諾的探子,不只是軍事上的合作,米諾每年還送給威亞霍大量的糧食與物資。」他續道:「這不可能來得如此平白無故,合理的推測,是他們藉此避免與威亞霍發生衝突。」
「這倒是我不知道的事情。按你的說法,的確有此可能。」拉烏那斯思索著:「但這麼說來,難道你認同米諾的做法嗎?」
「我可沒這麼說,」狄厄米希微笑:「我只說,在這方面,阿亞不會參與任何主動挑起戰爭的行動。我會盡一切努力,避免戰爭。」
接下來的好半晌,客廳裡,只剩下棋子落盤的喀咑輕響。
「孩子們很喜歡你。」終於,狄厄米希再度開口打破安靜:「我相信能對孩子們友善,尤其是對傭僕孩子友善的,必定不是邪惡之人。」
「我相信你的來意良善,但這事最後的決定權並不在我。」他結論:「明天我們的騎士大人,會給你他的答覆。」
當天晚上,阿亞神殿為來訪的客人舉辦了一場宴會。宴會很熱鬧,但拉烏那斯卻沒什麼宴樂的心情。狄厄米希說得很明白,阿亞不想捲入任何糾紛。雖說他的來意並非要先發制人,但拉烏那斯也能多少猜到阿亞方面的顧慮:單是這樣結盟的舉動,是否就帶有對抗的意味,而讓威亞霍與米諾有掀起爭端的理由?
第二天,阿亞的大神官騎士賀特普正式接見拉烏那斯。他是個有著碧綠雙眼的壯年人,看不出頭髮顏色──賀特普將它們理得精光。在簡短地問候過伊德蘭的雙子史塔費羅之後,他便直接進入正題。
「唔,你是為了……這麼說好了,一份特別的非戰協約來的。」賀特普以一個指節托住臉頰,但並不真把重量放在上面,只是輕輕地靠著:「阿亞與伊德蘭向來友好,簽署非戰協定雖然多餘,但倒也無可厚非。但我想你的目的,並不只是阿亞與伊德蘭間的和平?」
「大人,我的確不只是為了重申兩城間的友好關係而來。我深切地期望,這次的協約,能讓我們更進一步,共同抵禦將來可能遭遇的危難。雖然我們不願意見到任何不幸發生,但假若阿亞遭遇任何威脅,伊德蘭將會盡我們所能地提供協助。反之,若是伊德蘭出事,我們希望阿亞也會願意伸出援手。」
賀特普聞言咧嘴一笑,隨即收斂笑容:「說得真好。但若只是一般的災害,一個城市應該有能力自行抵禦。我想你指的不是它們。你的言談所指,想來是更特定的禍害。」他略略停頓,然後繼續:「你指的是威亞霍,與它所帶來的戰爭。」
拉烏那斯點點頭,不置可否。
賀特普拿起伊德蘭書記帶來的文件,快速地掃視過一遍:「很好的想法。阿亞目前與威亞霍沒有任何瓜葛,而我願意相信,伊德蘭也沒有。」他抬頭看看拉烏那斯:「可是你能保證,這種情況不會因為這份協定而打破嗎?」
對此,拉烏那斯只能搖頭。
「我並不想失去伊德蘭的友誼,但保護阿亞是我的工作,這點希望你能明白。」賀特普說:「你們的提議,我會考慮的。」
經過三天的討論,阿亞與伊德蘭終究只簽下一份傳統的非戰協約。至於互相協防的約定,阿亞方面婉轉地拒絕,但保留再次商談的餘地,因而選擇了繼續觀望。
這不能算是無功而返。
但這樣的進展,遠比拉烏那斯期望的緩慢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