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斯好像和米諾互換戰書了。」拉烏那斯執著棋子,若有所思地說。
棋盤的那一頭坐著阿蒙霍普,正等著他落下那一子。而拉烏那斯的小兒子烏裡窩在母親懷裡,也一臉好奇地看著棋盤。
「遲早的事。」阿蒙霍普啜口茶,耐心地等待:「他們爭奪克裡莫斯的水源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
「你知道我擔心的不是那口井。」拉烏那斯選定落子處,按下棋子。
「米諾的背後是威亞霍,是吧?」阿蒙霍普笑笑,拈起一顆棋子:「你知道,有時候我覺得你擔心得太多了些。」
「我沒辦法不去想啊,母親。」拉烏那斯順了順烏裡柔細的頭髮:「滅城不是小事,但在這十年卻發生得如此頻繁。」
被摸頭的烏裡轉回頭來,撒嬌地撲進媽媽懷裡。
「希望如此。希望只是我自己多心而已。」拉烏那斯結論。
不久之後的事實證明,亞斯戰敗了,但它並沒有遭到毀滅。根據眼線們的說法,亞斯以克裡莫斯泉水與其週邊腹地,以及為數不菲的歲納為代價,換得和平與存續。
加入,或者消失。這就是它們提供的選擇嗎?
這念頭令拉烏那斯小小地打了個寒顫。他再度前往神殿,與史塔費羅商討此事。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已經針對此事做過多次討論。或許是由於隨著地位責任所帶來的壓力,年輕騎士的成長速度遠超過拉烏那斯所預期:感覺上才不久前──除去特大殺傷力的因素──還只是個好動愛玩的小弟弟,而現在──即使身高尚未長全 ──卻已經讓人無從質疑起他大神官騎士的地位,一個獲得認同的上位者。
「沒有人會希望你擔心的事情成真啊,拉歐。」史塔費羅背著手,在神殿的庭苑裡漫步:「只是可能性一直都在。我們根本不用擔心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而是要比較錯誤的結果。」他停下來,隨手捏住一隻飛過的小蟲,感覺牠在掌心振翅的微弱聲響。
「如果我們白擔心,作了很多準備,結果根本沒事,那會怎樣?如果威亞霍真的有問題,那麼若是我們沒有預先做好準備,那結果又會怎樣?」史塔費羅手指一鬆,放走那嗡嗡作響的小飛蟲。後者先暈頭轉向了一陣,這才遠遠飛走。
「所以拉歐,你認為我們該怎麼做?」
拉烏那斯的確懷疑,自己的擔心是否只是如巴魯斯的傻子那般,無謂地憂慮大地崩塌。古老的作法與禁忌自有其道理。惡靈帶來毀滅,但因此,服膺於邪惡者,也只能走向自我滅亡。面對可能的威脅,許多城市仍然選擇獨立備戰。畢竟它們自古以來便這樣守著各自的井,過著各自的生活。因此即使與阿亞互相協防的協議,總算在一年後順利達成,但在更進一步拓展盟友的努力上,卻仍舊是成效有限。
這種情形,一直要到艾瑟裡的大神官與騎士,雙雙慘嚎地亡命於自家門前,才開始有所轉變。
艾瑟裡的城門口,一向豎立著兩柄旗竿。
在別的地方,這樣細長高聳的結構,很難支撐起終年強風的吹襲而不至倒下。但得天獨厚的艾瑟裡擁有艾塔礦山,阻擋盛行風勢。而礦山所出產的優質青金石和血玉髓,可以作成昂貴的珠寶與與最高級的護身符。它們每年為艾瑟裡賺進大量的糧食、布匹、牲口,以及建築石材。
艾瑟裡因此被稱為「和風吹撫之都」。旗竿上色彩鮮明的旗幟,老遠就能望見。平時是白色,慶典期間是綠色,而礦石拍賣與集市期間,是藍色與紅色的相間條紋。
誰也料想不到,艾瑟裡人最引以為傲的旗竿,竟會成為它神聖雙子的亡命之所。消息是這麼說的:艾瑟裡的神聖雙子迪裡帕,並非在戰場上陣亡,而是遭到俘虜。
據說,城門前的旗竿被略為修短、尖端削細,並淋上一層滑溜的油脂。
據說,這些抹油的長桿被貫入受刑者的肛門。當他們被如此掛在旗竿上時,身體的重量迫使他們自沾滿油脂的桿上向下滑。逐漸深入腸道的木桿令他們感覺疼痛,並且因此掙扎、扭動,但這些動作不但無法減緩下滑,同時反而更加重那種翻絞滾動的苦楚。
據說,當時大神官的淚水浸透了桿下的地面,而騎士怒吼嚎叫的聲音,百里之外,尚可聽聞。
最後他們終被刺穿、風乾,一如蜥蜴被黑眼雀刺穿風乾於仙人掌的尖刺。
傳聞或許描述真實,或許有所虛偽誇大。但在所有虛虛實實的傳聞中,最令駭人聽聞的部分,卻是迪裡帕並非為其他神聖雙子所敗,而是在三城聯軍的人海攻勢中被俘,而落於常人之手。
如此匪夷所思,以致於人們傾向於將這部分視為誇示不實。但可以確定的事實是:艾瑟裡滅亡了,與曖昧不明的沙暴或蟲害無關,三城聯軍在艾拉雅野地的戰場大獲全勝之後,隨即順勢沿著格格馬馳道,推進至艾瑟裡本城,展開一場單方面的掠奪;迪裡帕死了,屍首穿刺於城門前的旗竿,日漸風乾。至於他倆是活著被串上或者死後才掛上的,這點無法確定。
與傳聞相比,這或許算不了什麼。但對於那些身負重任的人們來說,事情似乎終於進展到一個令人難以漠視的地步。戰爭本是常事,不足以大驚小怪。但這本該是兩座城市間的事情,也不該波及都城本體。
對神官騎士們來說,雙子為人群所敗的傳聞,令他們打心底隱約透出一股不安。神聖雙子是蒙神眷顧的存在,但卻仍有其極限。對這個事實,騎士們遠比他們那些常處廟堂的弟兄們來得瞭解:常人無法勝過他們,不代表他們不會因常人受傷;耐力超群,不代表他們永不疲倦。尤其是與他們搭檔的神官,雖然擁有強大的神術,但在那完全施展之前,卻與常人一般脆弱。
也因此,保護神官,便成為騎士們在戰鬥中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在正常情況下,一個城市三五百人的部隊,只要己方人馬配合的好,應付起來還不成問題。但若是兩倍、三倍呢?若在人群中失散,落單的神官便會陷入危險。
當然,傳聞中生擒的部分確實有點誇張:再怎麼樣,神聖雙子都是沙漠中最危險的生物。面對這樣的存在,殺死遠比活捉安全,也更容易。
另一件令人介意的事實,是驛站與馳道在本次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它們本是商隊通行的道路與休息處所,這時卻在軍隊的集合與推進上起著重要功能。沒有它們,以威亞霍為首的聯軍,根本不可能如此順利地適時集結。
最早的驛站相當簡陋,只是部分商隊於行旅必經之路落下,並豎立記號的補給品堆,以作為回程時的供應與路標。於驛站取用者,通常不會將之完全耗盡,並且會在下次經過時如數償還,甚至加量:這些長年打滾沙塵,以命相博的商人們相信,若任意斬斷他人生路,將來必遭逢同等報應。
隨著驛站的規模逐漸擴大,連結驛站間的道路也因此確立。這些點與線漸漸地連結了整個沙漠。一些樞紐位置的站點,甚至得到城市官方的承認與維護。
而現在,這善意與信賴的產物,竟成為爭戰與毀滅的工具,恐怕是任何人均始料未及的。這是一個令人難以容忍的徹底錯誤,但在表象的譴責立場之下,所有的這些大人物──無論他們的真實身份是神官騎士,或者守備隊中的高階軍官──都無可避免地,在獨處時面對這樣的問題:
若是換成自己,是否也會這麼做?
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驛站歡迎所有過客,無論他們的身份與國籍。除去日常的商旅,使節往來、行伍巡弋均是常客。差別只在於,從前沒有城與城間的聯合作戰,因此也沒有集結會師的必要。假若當下有這樣的需要,而必須將分隔的兩群,或者更多人群,集合於某處,那麼驛站與馳道,毫無疑問地會在當中佔有一席之地。
這是順理成章,無可質疑、無可挑剔的選擇。
面對這樣的事實,少數老派人士選擇否定與拒絕。他們宣稱驛站是邪惡的產物,必須予以廢除。人們只需要自上古時起便已存在的,單純的事物與法則,其餘機巧均屬多餘,只會帶來混亂。他們拒絕一切改變,而將所有寄託於典籍所記載的範疇。
但對剩餘的絕大多數來說,驛站與馳道早已深入民生。有太多人的生命因驛站而得以存續,太多的商旅與貿易會因失去它們而變得困難。驛站與馳道所帶來的利益,從任何觀點看來,都不是能輕言廢除之物。已經離開母體的嬰兒,無法回到子宮;已經存在的驛站與馳道,也不可能重新遺忘,回到過去。
許多遂將之歸罪於使用者,而非驛站本身。但更實際的問題橫亙面前:發生過一次的事,未必不會再次發生。若是發生在艾瑟裡的狀況,轉而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又該如何處置?
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多城市各自宣佈它們的鎖國政策,程度不等地中斷和各城間的往來與貿易,驅逐或者監禁任何駐留本城的外地人。另一些則維持著一貫的政策,但對較少友好的其他城市懷疑以對。
而在伊德蘭,面對同樣問題的另一種嘗試,也正在進展。來自阿亞的狄厄米希與來自迪彼度的恩沙格,承諾將在彼此遭遇危難時挺身相助。雖然對於危難的形式與牽涉的程度仍有諸多歧見,使得正式的協約依舊遲遲無法簽署。但起碼,這是個善意的開始。
這三座城市並非唯一抱持這種想法的城市。約莫與此同時,許多不同的城市紛紛以各種方ˋ式密切彼此的往來,而一些並原本不為人所知的互動,也逐一浮現檯面。
在後世,這段被簡稱「威亞霍之亂」的時間,被認為是聚落時期的尾聲,以及部落聯盟時代的濫觴。但在此時此刻的當下,人們僅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舊有的規則不再適用。因而惶惶然地,以自己的方式嘗試錯誤,尋找新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