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六節

夜,征戰的前夕。朝著會師地點行進的隊伍中,瀰漫著一股蓄勢待發的不安寂靜。只有成群駝獸踏地的跫音,在空曠的荒漠裡,綿延成一片連續不斷的細碎迴響。
明日破曉將打的仗,似乎與從前不大一樣。
亞肯那唐對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有些詫異,畢竟,他所經歷的每一次的戰爭,都是如此地不同,卻又如此地相像。多久了呢?每隔一陣子,他們便跟著奈菲爾──儘管這才是正確的發音,他們私下還是喜歡叫他奈威──出征。而每次,他們都成功打敗敵人。
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對手,但感覺卻很類似。有什麼理由認為,這次會和以前不同?
是因為這回面對的,是比從前數量更多的敵人嗎?各種各樣的消息與證據,顯示這次的敵手擁有比從前更多的幫助。但上回與魯格作戰的時候,他們也同樣擁有外援。
或者這次引發衝突的理由,和從前有什麼不同?年輕的騎士想不出來:所有這些侵吞牧地與獵場、竊取水源的外族,都是相差彷彿地可惡。
但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同。因為奈菲爾緹蒂說了,這次,要把伊德蘭所有的人,全部貫刺在柱上。而且當他這麼說時,亞肯那唐覺得,那聲音裡帶著某種興奮,甚至期待。對奈菲爾來說,這模樣相當不尋常。年輕的騎士很少如此明確地感受到,這位養育自己、教育自己的長輩,認真地想要某種事物。
而那竟然是「將所有人貫刺於柱上」。無論那些人究竟是多罪有應得,這似乎都非常奇怪,而且沒有意義:這麼做並不真能讓人獲得些什麼。亞肯那唐疑惑了。他無法獨自思考這個問題,於是決定將它告訴自己的同名兄長。畢竟解惑向來是神官的工作,而非騎士的職責。
我還以為你會喜歡那樣。」年輕神官若有所思地說:「這幾年,你面對敵人的時候,下手好像一次比一次重。」
「我……我又不是因為喜歡才那樣做的。」騎士壓低的聲音中,帶著些受誤解的窘迫:「只是……嗯,只是反正他們最後都會在荒漠裡永遠飄蕩,承受烈日焚身之苦。這樣的話,不如讓他們早點死了,省去滾在地上,半日翻轉哀嚎。那個樣子……好像很痛。」
「既然要永受曝曬之苦,又豈會差這半日哀嚎?」
「這……」
「但是我也覺得,似乎沒有必要把全城的人貫刺在柱上。奈威他……這次真的有點奇怪。總覺得他很興奮,好像在期待什麼似的。」雖然在暗夜行進中無法看得真切,但年輕的神官此時似乎蹙緊了眉頭。他先停頓好一會兒,才又繼續:「阿弟,你有沒有看過,奈威有一把獵刀?」
「什麼獵刀?」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我也只見過一次,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奈威拿著一把磨得根本不能再用的舊刀,材質也只是普通的青銅。」神官回憶:「但是他看到我來,就把它收起來了。」
「所以呢?」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現在想想,哪把刀刀身上的徽記,和伊德蘭的徽記好像。不過,這也可能只是我的記憶在欺騙。」稍停:「弟啊,你知道奈威不是在威亞霍出生的嗎?」
「我知道。」問者並非真有不知,而答者也並不只是回答是否問題。
年輕的神官再度沉默片刻:「我會去找他談談。」
前方的駝獸起了些小騷動,並且逐一放慢速度:似乎是暫停、略事休息的地點到了。這是個規模不大的小驛站,豎立的旗標指示出妥善包裹、埋藏的補給,而缺少明顯的道路或建築。這回威亞霍的軍隊並不會取用這些資源──莫說那些東西並不足以使用,軍士們也已自行攜帶足夠的食水──而只是把這裡作為夜晚寒氣上升時,一個休憩暫停的地標。
乘著休息的空檔,亞肯那唐找到屬於奈菲爾緹蒂的帳幕:「是我,亞肯那唐。」
「進來。」奈菲爾緹蒂向來不喜歡獨處時被打擾,但這似乎是年輕雙子們的特權。年輕的神官屈身入了帳棚,向師長行一行禮:「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你在這種時候來,就為了問候我的心情嗎?」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奈菲爾緹蒂瞥了亞肯那唐一眼:「坐吧。這次又是什麼?」
「奈菲爾……我想知道,關於貫刺的事情。」亞肯那唐一面說,一面思考著,該如何呈現自己的疑問:「你說,這次要把所有的俘虜刺穿在柱上,但是……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奈菲爾緹蒂微微皺眉。
「抓來的俘虜可以當做奴隸。即使不需要奴隸,要殺了他們,好像也不需要用到這麼費事的方法。這麼做,唯一的目的,似乎只是要讓這些人痛苦。」找對開頭,亞肯那唐越說越是順暢:「可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你會這麼憎恨他們?即使他們佔領部分的庫瑪修牧場……你不會為這種事情生氣的,牧場共用與所有權不清的問題,已經持續好幾代了呀。」
「是誰告訴你我恨他們的?」奈菲爾緹蒂的臉色,變得有些陰沉。
「沒有人。」亞肯那唐咬咬嘴唇,有點心虛地說:「是我自己這麼覺得……與我同名者也這麼認為。」
「阿可,這一切只是要給其他的人一點警告:若是侵佔威亞霍的財產,會遭到什麼樣的懲罰。如此而已。雖然對靈魂而言,在荒地中的永恆放逐就已經是最嚴厲的懲罰,但是對那些頑固愚昧的人來說,無法看見的死後世界並不足以嚇阻他們,他們今日感到恐懼,到明日就忘記,唯有可見的刑罰才能讓他們記憶,越是痛苦恐怖,就越沒有人膽敢輕易嘗試。」
年輕的神官點點頭,但他的表情卻顯然未被說服。
「怎麼了?」
「你只有在想瞞著我們什麼的時候,才會這麼長篇大論的。」
「阿可!」奈菲爾緹蒂露出些許斥責的表情。
「到底有什麼事情,為什麼要瞞著我們?」年輕的神官一臉懇切,兩道眉毛幾乎要糾纏在一起:「拜託,別這樣。有什麼事情,請讓我們知道……我知道你有一把刻著伊德蘭徽飾的獵刀。」
像是放棄似地,奈菲爾緹蒂在短暫的停頓後,發出一聲輕嘆:「阿可,你長大了,你們兄弟倆都是。」他抬眼直視著年輕人的臉龐,伸手撥開亞肯那唐頰旁一綹不意垂落的髮絲:「是什麼時候呢?你們兩個,在夜裡爭著要和我一起睡,似乎還是不久前的事情。」
「那時候我怕黑,而弟弟怕孤單。你拗不過我們,到最後,總是三個擠在一起。」
「是呀。」奈菲爾緹蒂輕笑一下,隨即斂起笑容:「阿可,就算是我求你好了:別再追問,乖乖聽話就好。這樣可以嗎?」
「奈菲爾……」年輕的神官露出困惑的表情,遲疑良久。最後他仍是搖頭:「就算我答應了不問,即使嘴裡不問,我也還是會想辦法弄個明白。」
「我想知道,關於你的事情。」
「是嗎?」奈菲爾緹蒂再度嘆息:「如你所言,即使你不問,我也無法阻止你去一探究竟。亞肯那唐,你和你母親很像,你們兩個都和他很相像。」早在當他發覺,自己並不真只是將這兩個孩子當作工具的那時起,奈菲爾緹蒂便約略感到某種不安,某種害怕失落與即將失落的不安。
「同樣頑固、同樣地把我看穿,但卻又同樣一廂情願地相信我。」像是並不情願繼續,他在此略做停頓:「沒錯,我的確恨他們,那些生活在伊德蘭人們,但僅不只是他們而已。」現在,這一刻似乎即將來臨。若是他終將失去他們,那末,與其是因為其他的理由,倒不如由自己來主動結束。
亞肯那唐有些驚訝地張大眼睛。不知不覺間,奈菲爾緹蒂已經靠得離他好近,近得讓他開始覺得不自在。而實際距離的接近,卻又伴隨著心理距離的遠離:他感覺自己無法理解,奈菲爾緹蒂所說的那些話。
「不只是那些伊德蘭人,也不只是那些我們曾經面對過的敵人。」眼前的孩子瞪大雙眼,似是不願相信自己親耳所聽。奈菲爾緹蒂再度伸手,像是安慰似地,輕觸亞肯那唐的面頰:「我的目標,我所憎恨的,是所有活著的人。孩子,或許也包括了你們。」那時候,他們只有那麼一丁點大,全心信賴地睡在他懷裡,似乎才不過是沒幾天前的光景。
「這不是真的。」一大顆淚珠,自年輕神官的眼中溢出、滾落。
「是真的。」話聲漸輕漸柔,近似耳語:「而我所侍奉的,也並非廳堂之上所供奉的諸神。」沿著臉面的弧度,奈菲爾緹蒂讓伸出的手,輕輕落下在亞肯那唐的頸彎。彷彿只在昨日,為了博得他的一句稱許,他們違反本性,在冗長的儀式中表現沉穩;而才一出廟堂,便一左一右地拉著他的手,吵著要求不同的遊戲。
帳幕外頭,似乎起風了。
「我所侍奉的,是盤據在沙漠深處的惡靈,卡坦煞得。」望著亞肯那唐婆娑的淚眼,奈菲爾緹蒂輕輕收攏手指,感覺到其下的軟骨起伏與血脈勃動:「對不起,阿可,我會盡量溫柔一點的。」
一個冒失的人影闖進營帳,慌張而惶急:「對不起,但是外面起了陣很詭異的怪風……」陳述的語音嘎然而止,年輕的騎士為眼前的景象驚住,張著嘴,立在原地:同名的兄長淚流滿面,而親手養育自己,一向敬愛的師長,卻雙手掐著前者的脖子,臉色陰沉,竟似帶有殺氣。
「不要緊,那只是與你同名者太過激動,牽動了大氣。」嘴裡回答方纔的問題,奈菲爾緹蒂竟是沒有抬頭多看年輕騎士一眼。但後者此時也顧不了什麼怪風的問題了,他一個箭步上前,將緊靠在一起的兩人用力分開。
「嗚!」一陣預期之外的疼痛飛快地閃過,年輕騎士反射性地抽出長劍,然後這才錯愕地,看見自己破裂滲血的衣衫,以及手持漆黑彎刀的師長:「奈菲爾……」
「為什麼……」打斷他的,是跌坐在地上,剛剛獲得自由的年輕神官,只見他滿臉混合著悲苦與難以置信,喘息著,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為什麼你要恨我們?」
漸強的風勢搖晃、撞擊著營帳的壁面,忽東忽西,混亂而令人捉摸不定。原本安靜的營地裡,除了風聲,也開始傳來獸群不安的嘶聲,以及安撫喝斥駝獸的人聲。
為什麼呢?」奈菲爾緹蒂輕聲複述,不似回答,卻像自語而音聲幾不可聞:「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拉著他,要他彎下腰來,聽他在耳邊一邊咯咯笑,一邊悄聲說著體己話;而不善言詞的另一個他,則總是扯著他的袍角,緊挨在他身邊。
「這不是真的,請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年輕神官七手八腳地自地面爬起,歪歪倒倒地朝著奈菲爾緹蒂走去:「如果你只是要我死的話,我會!我會乖乖聽話的,我會聽話。可是……」
紊亂的氣流似乎找到了方向。它們逐漸合流,形成一股股彎曲的氣旋,圍繞著,打著轉兒,增強。
「哥哥……奈菲爾……」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年輕的騎士只覺得不知所措。
「可是,我只求你不要討厭我們,拜託。」頹然跪倒在師長的黑刃前,年輕的神官閉目,低聲懇求:「請告訴我,說你不恨我們。」
「哥哥……不要!」從他進門開始,一切都顯得如此突兀。但此刻擺在眼前的事情卻似乎非常明顯:再不有所動作,哥哥就會被奈威殺死。無暇顧及自己的滿腹疑問與其他,年輕的騎士衝上前去,要阻止這件恐怖,卻不知其所以然的事情。
以威亞霍軍隊的營地為中心,瘋狂的旋風打著轉兒,一圈又一圈,呼嘯著,尖叫著,吹倒營帳,捲起陣陣沙塵。營地中零星的不安聲響,迅速擴大成整片的人獸雜沓。
這絕非一般的沙暴,尋常沙暴不會有如此詭異的風向,又如此毫無預兆。領頭的隊長一面呼喝著,指揮眾人莫要陷入慌亂,一面焦急地等待神官出面。方才年輕的騎士已先一步去尋求幫助,應該很快就有結果。
但預期中的援助一直沒有出現。
當他決定冒著不敬的罪名,去一問究竟時,隊長這才發現,自己已被舖天蓋地的黑暗與旋轉的風沙矇蔽方向,而不知該往哪走。
「別哭了,孩子。我愛你們。」
詭異的旋風來得快也去得快。當最後一絲打著旋兒的風息也消失在夜裡,渾身染滿沙塵的狼狽人們,也跟著重新聚集、清點人數。他們來到雙子們的帳幕前,卻發現它早已碎裂成片,而雙子們──無論是年長的或者年幼的──也跟著消失無蹤。
超自然的旋風與神聖雙子的失蹤,被認為是有關聯的。但誰也不敢肯定,這究竟是誰的旨意、哪一位神明的干預,亦或者是那個不得直指其名的存在。
預定的開戰日,同盟的聯軍在約定地點,不安地等候。
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地,敵人的部隊,並未如期集結完成:差得遠了,他們的主力部隊奇異地全體缺席。
米諾的代表派使者送來停戰求和的書信,一場惡鬥,莫名其妙地在開始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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