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壯觀啊!老爸,你看那座建築!你看這個雕刻!你看那個美女!」
「兒啊,那怎麼看都是男人呀。」
「這是我這輩子看過最雄偉的城市了!啊,偉大的裸媽城!」
「兒啊,是羅馬城。」
依羅墨斯搖著頭,又來了兩個滿身風塵的帕斯人,正吊著下巴瞪著大眼,對每一件映入眼簾的事物大驚小怪,像鄉巴佬一樣。其中一個年輕的還在頭上包了好怪的頭巾,讓一個頭看起來有兩個那麼大。這年頭來羅馬的什麼人都有,元老院也不怎麼干預,反而還提倡什麼女奴澡堂服務大特價,還只有優惠給外地人!讓人想到就咬牙切齒。
下次上澡堂希望也有女奴服務啊,如果纏條蛇還是帶隻貓的就更好了。依羅墨斯邊想邊流著口水。只可惜他是個學者,或者更正確的來說,他是個貧窮的學者。
一聲怒吼把他拉回現實。
「民主──我的好羅馬公民,民主是被窮人統治、為窮人而統治!你說,能把權力交給連自己肚子都填不飽的平民嗎?」講壇的一邊,一位地中海禿頭的哲學家用洪亮的聲音說道,「你說你願意將我們偉大的羅馬讓給奴隸統治嗎?願意受平民統治嗎?你說你願意給像這種骨瘦如柴的傢伙統治嗎?」
依羅墨斯愣了一下,為什麼要指他?
「阿睿斯脫脫,那是我的學生。」依羅墨斯的老師──戴墨斯克拉圖斯──雙手環著胸說。
「噢,對不起!」地中海禿的哲學家連忙指向廣場另外一邊的奴隸量販賣場,繼續洪聲說:「羅馬公民,請摸著你的心想想,你願意給那些骨瘦如柴的人統治嗎!」
「我反駁,阿睿斯脫脫,」戴墨斯克拉圖斯用力舉起食指,「我主張人人平等,公民平民一視同仁!」他用手在空中使力平劃一刀。「難道平民就沒有為羅馬盡一份心力?你否認嗎?不否認的話,為什麼他們不能有聲音?」
依羅墨斯在一旁都快睡著了,就是兩個老頭一下子食指、一下子手刀,口飛橫沫地來來去去,講到天黑也沒完沒了。老實說,他覺得無聊透頂。至於他怎麼會變成戴墨斯克拉圖斯的學生,落得天天要和老師在豔陽下的廣場與人口水戰的起因,說來可悲。
其實,他是個懷抱著理想的人,心中的壯志,絕不輸給那些野心比天高的古老家族。出身公民家的依羅墨斯,從小就喜愛動物,只要能找到的動物他全養了,差點還把家裡搞到破產。基於對動物的熱愛,依羅墨斯此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落實人類與動物的平權。
只可惜,這年代光有理想不夠,飯碗也得顧。身體瘦弱無法從軍,家裡乾脆慫恿他投身學術界,去哪個學者門下當徒弟,好為羅馬做點貢獻。奇怪的是,在他離家後兩天,他養的所有動物竟然跟著不翼而飛。他母親在信裡說,牠們一定是按耐不住寂寞,全跑出去找他,結果在城裡迷路了。他聽了之後便滿懷欣喜的等待,只是這一等讓他等了好多年。
總之,夢想和現實是有距離的,但起碼戴墨斯克拉圖斯也是平權追求者,有點交集總比沒有好。
「……看來我們無法達成共識,我要求用哲思的腕力較量!」比完手刀和食指之後,阿睿斯脫脫揮手招來了一旁的壯奴隸。
又來了!依羅墨斯一掌拍在額頭上。
這時戴墨斯克拉圖斯也不甘示弱,招來一個更壯的奴隸:「平等終將獲得勝利!力量將掌握在人民手中!」食指、食指、手刀。
「哈!自己擁有奴隸,還遑論平等!」阿睿斯脫脫指著戴墨斯克拉圖斯大喊。
「我奴隸名叫『平等』,你有啥意見啊?」戴墨斯克拉圖斯挺著胸回喊:「比你那假掰的名字好多了,什麼哲思的!」
兩老怒瞪了一會兒。
「去吧,哲思!」
「上啊!平等!」
兩個壯漢在小桌前面對面坐了下來,各自伸出右手互握,手肘擱在桌面。依羅墨斯充當裁判,他數到三,兩名壯奴隸立即使盡吃奶的力氣,比腕力!
兩個老頭子在一旁瘋狂地替自己奴隸加油,不忘重新用手刀與食指闡述一次他們的論點,引來廣場觀眾大量圍觀,很快地,戴墨斯克拉圖斯特地為比贏腕力買來的高盧人占了上風,勝負馬上揭曉。圍觀民眾發出一陣熱烈喝采,喊著:平等勝利!平等勝利!一些錢幣飛過來,砸中了依羅墨斯的額頭,怒得他撿起來全丟回去。
好不容易撐到廣場辯論結束,依羅墨斯揉著民主勝利換來的滿頭包,忙碌地為老師收起擺出來賺外快的文集卷軸──這不是奴隸的工作嗎?偏偏戴墨斯克拉圖斯一向不喜歡奴隸的手弄髒他的大作,只好一切由身為高貴羅馬公民的依羅墨斯代勞。累死了,弄完他可要到酒館去好好喝一杯。就在這麼下定決心的同時,戴墨斯克拉圖斯挺著渾圓的大肚腩走了過來。
「依羅墨斯呀!」戴墨斯克拉圖斯一手撐著腰,另一手摸了摸蓄著小山羊鬍的下巴:「我說,你昨天交來的那篇《羅馬民主落實評估泛論》……」
「是……」竟然在這種時候提到他的論文,正在把卷軸箱搬上拖車的瘦削青年,驚嚇得差點閃到腰:「有、有什麼問題嗎?老師。」
「你提到的缺陷分析,和阿睿斯脫脫的論點可是不謀而合呀──我現在想了想還真是如此。」老學者望向明亮的午後天空。
「老師,評估方面就像您指導的,我參考了不少著作。目的是綜合各家學者的觀點比較……比較……」看見戴墨斯克拉圖斯殺氣凌人的豆子眼,話很自然地全卡在依羅墨斯的喉嚨中,怎麼也出不來。他的潛意識仍為了自己的飯碗著想,遏止了任何會丟掉吃飯傢伙的行為,無論是否出於良知。
「咱們學派推崇民主!」老師說。
「是。」
「那就給我多寫點民主的好處!」
「是。」
「寫成這樣我要怎麼署名?你說是不是?」
「是。」
「那快回去把那些缺陷論點的地方全部重寫,好好潤,直接推翻它們,懂嗎?」
「是。」
「明天交上來,知不知道?這次再拖稿交不出來,學術界你別待了,不如出海找大魷魚去!」
「是……」
依羅墨斯在心中暗暗向悠閒的羅馬午後與冰涼葡萄酒道別,垂著肩走回學院。
民主學派畢竟在羅馬並不風行,經費也就那麼一點點,只有戴墨斯克拉圖斯被分配到一間書卷滿到變成地板一部份的狹窄研究室,身為卑微學術助理的依羅墨斯只好另尋空間。
不知是幸與不幸,學院特許他使用積塵許久的地窖,想必是這年頭連清潔工也漲價了,無奈學院裡多的是不許奴隸碰書的潔癖。因此依羅墨斯付出了幾個月的免費勞力,在腐爛發霉的書堆中清出一個小空間,擺了張簡陋的工作桌,日夜泡在這裡趕論文。
他從老師的研究室裡將十呎長的論文稿扛了回來,氣憤地丟在桌上。缺陷分析要重寫,那不是五呎嗎?想到這裡他簡直要抓狂了。說文章要中肯詳細的也是戴墨斯克拉圖斯,他只是照做而已。死老頭!現在說刪就刪,那可是好多個月不見天日的心血啊!
他有時還真希望自己乾脆到海上獵大魷魚算了,起碼那能激起自己對動物的熱情火花。只不過聽說船上水手航海一久,坐立難耐,專找他這種白淨弱雞洩慾。就算運氣差真的被使用了,還不像在羅馬能以公民身分告到底求償索賠。但慘事也遵從一山比一山高的宇宙定則,獵魷魚不成還有傳說中的兵單等著。算了,還是改論文吧。
依羅墨斯從抽屜撈出一個銀牌燈球──迦太基有名的銀色工廠出產,號稱便宜實用的燈款──圓圓的玻璃球頂端,有個外刻螺旋紋的銀塞,塞子朝內那頭還有些奇怪的金屬線,彎成鋸齒狀。這當然又是學院的另一項經費節省計劃。便宜歸便宜,不怎麼好用就是了。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移除銀塞,將玻璃球放在特製的燈架上,倒入自費燈油,插條燈蕊,點上火。
在微弱的燈光下,與腐朽霉味為伍,依羅墨斯認命地開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