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兒子和羅馬公民分開後,老哈薩在圍成迷宮的樹籬裡繞了兩圈,便閃進某個轉角。追兵的腳步聲在附近有目的地繞來繞去,真是窮追不捨。但這點小事怎麼會難倒哈薩?他學生時代可是天天闖入外國學生宿舍——原因不要問,總之他什麼狀況都應付過了,難道這些羅馬衛兵會比從業二十年的老練舍監難纏?
他理了理衣裝,從精美的木盒中拿出宅邸入口花一塊銀幣買的遊園導覽圖。到頭來他還是認為學者一出象牙塔便完全不能靠,政客的資訊更是要狠狠打對折,還要連打三次。參考完地圖資訊,他從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才拐個彎,便看見兩名托加大漢迎面而來,哈薩連忙攔下他們。
「唷,對不起呀,你們工作在這裡的嗎?請問能不能告訴我廁所哪裡走?」他擺出職業笑容十五號,無辜又不好意思的表情,操著不純熟的拉丁語,故意夾雜點文法錯誤,拿出導覽圖指著不着邊際的地方,圖本身理所當然地必須拿反。
兩名大漢一頭霧水地望著眼前的觀光客。這人跟他們在追的帕斯人長得好像——帕斯人包起頭巾長得都一樣,這為他們的工作帶來極大困擾。但竊賊會直直走向便衣衛兵問廁所在哪嗎?一想就知道不可能。而且他看起來真的很像內急的樣子⋯⋯
「先生,你現在在這裡。」兩人中個子高些的那位替哈薩把導覽圖轉正:「唯一的觀光客用洗手間在這邊,你要走出花園,穿過這條走廊。」
「這不是大宅嗎?」哈薩抓著頭皮問。
「對,就是在大宅裡面,這部分也是觀光區,訪客可以自由行動。」矮點的大漢擺出副恨不得立刻下班的表情,顯然已經受夠認知中智商水平普遍低落的觀光客。
「我知道了,這樣走是吧?」哈薩笨拙地指出路線。
「沒錯,但請切記不要跨越圍欄,新的法令規定,任何擅闖者或是竊賊都會被送到競技場餵⋯⋯呃,強制性臨演。這都是因為馬爾庫斯大人執政後票房狂飆,每天新添了好幾場決鬥需要人手。但不是我說,近期的表演驚險萬分精彩絕倫,來羅馬觀光絕對要參與⋯⋯」高大漢好心推薦。
「坐在觀眾席上的參與,我誠心希望。」矮大漢補充。
「有這麼好的事啊,我會記下來的。哎呀快憋不住啦!您們知道,年紀一把了嘛。這就去廁所,謝謝您們指路。」哈薩抓緊時機要溜。
「你等一下!」高大漢叫道。
糟糕,被看穿了嗎?這招明明對新來的舍監百分之百管用呀。
「請問先生有沒有看到兩個帕斯人和一個羅馬人從這經過?他們是花園裡偷果子的賊。」
「偷鍋子的賊?」哈薩納悶地問,心裡暗鬆口氣,不忘以誤聽營造愚蠢假象,之後立即擺出職業笑容十二號。
「對,還是偷馬爾庫斯大人特地從馬雅進口的紅色長條果子。」矮大漢附和,無視異邦人的錯誤發音。
「聽說吃下去發現會感受到炙熱的舌尖地獄,像十把火燒舌頭的感覺。」高大漢說,嘴角竟微微垂涎。
「說不定就是為了燙舌頭爆菊花好得到自虐快感才偷的,就像現在很多人熱愛迦太基菜那樣,病態得可以。」矮大漢斜眼道。
「怎麼這樣說?我就愛迦太基菜。」高大漢手肘頂上矮大漢的肩。
「你有喜歡到冒生命危險去偷河豚炸全魚嗎?」矮大漢手肘頂回同事厚實的肚皮。
「少來,那在市中心廣場邊的餐館就有賣,我每個月都趁囤貨出清大特價去吃個十條⋯⋯」突然意識到對話正朝讓聽眾蹙眉的方向發展,高大漢自打圓場:「總之,這年頭的小偷一個比一個瘋,要不是剛剛的美女通知我們,誰想得到有人竟把主意打到馬爾庫斯大人的珍藏食材上?」
美女?瓏恩那臭丫頭不知道又打什麼主意,女人果然是乖乖待在家裡就好。
哈薩忍不住想像起假如老婆跟來的話,於是腦海浮現出帶了兩頭駱駝出門,最後卻領了兩大車隊回家的景象。不用說車上絕對堆了滿滿的東西,全是老婆購物行程的戰利品。光留在巴格達都讓他把屋子擴建三次好挪出空間放那堆東西,要是給她出城還得了。
想到這裡,哈薩不禁打了個寒顫。相較之下,異鄉尋人途中被特務守衛追趕的現實仍有其美好之處,還是加把勁把眼前兩個笨守衛唬攏過去吧。
「背那什麼紅色長條食用鍋肯定很顯眼。」哈薩摸著鬍子,露出苦思的表情:「這麼說⋯⋯剛才好像真有帕斯人跑過,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忙著看地圖吧?應該是往那裡。」他隨便指個和自己路徑相異的方向。
「十分感謝。」兩名大漢說完便匆匆朝哈薩指的方向奔去。
搞定追兵,哈薩這才再度攤開了導覽圖,不愧是值一枚銀幣的典藏版本。先別提這雕工精巧的實木盒子,迷宮花園地圖一筆不誤,連比例尺和筆觸細緻程度都好得沒話說,連各捷徑皆詳細標注。
於是沒幾個轉彎,他便走出迷宮花園。不過現在想想,門口那紀念品小販態度還真強硬,要不是趕著入園,哈薩想必會留下來在價碼決鬥中殺個你死我活。。但為了更遠大的目標,自己偶爾當冤大頭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時候只能拿出哈薩家祖傳心法之七『精神勝利術」來撫慰因沒能好好殺價而受創的心靈。
對,起碼下殺個三成,不對,四成才像話。他的大腦無法克制地播放在平行宇宙中殺價成功的種種可能;當人與時機擦身而過時,這些平行世界的存在突然變得非常重要。
哈薩拿著地圖,一路走走停停,對所有出現文字標示的玩意兒都伸頸探個頭,便沒有值勤衛兵多瞧他一眼,哈薩毫無阻礙地進入馬爾庫斯大宅。
在充滿大理石雕像與畫作的廻廊中繞了兩圈,加上所有藝術品都是之前在廣場見過的熟悉身材與和藹微笑,整齊劃一得可以,害哈薩差點迷路。此外他也得巧妙地避開瘋狂拉客的肖像畫師。以他們操勞的面容推斷,這行想必不好混,尤其是每天得畫數十張執政官攬著顧客肩膀微笑的那種。
到頭來哈薩還是用了豪宅高級廁所,在腸道舒暢且接受貼心奴隸擦屁股服務後,他在某個拍著翅膀的胖執政官雕像旁等待,看來兒子和伊羅墨斯還沒脫身。
哈薩皺起眉來,希望那迷糊的窮學者別扯兒子後腿。但轉念一想,精明的商人要懂得在適當時機結束合作關係,這也是考驗的一部分,後腿還是多扯點對兒子的成長才有幫助,這就是成功商人的育兒經啊。哈薩捻著鬍子兀自微笑。
心情一放鬆突然覺得有點渴,哈薩來到迴廊底端的遊客茶飲廳,臉上擺出嫌棄的神情打量起擺設,腦中卻是暗暗讚嘆這些設計有多貼心,肯定幫主人賺進大把現金。觀望好一會兒他才向奴隸點了香料茶,找了個視野好的位置等。
誰知茶端上來時,外頭正好傳來一波又一波的吶喊。
「失火啦!花園失火啦!」
「全體工作人員注意!請拿起最接近你的盛水容器,到花園定點520滅火!全體人員注意⋯⋯」
於是哈薩就這麼眼巴巴望著那奴隸,捧著自己花一銅錢買的香料茶,隨著那些搬魚缸扛尿桶的,就這麼朝迷宮花園狂奔而去。這啥態度?老哈薩做生意大半輩子,對什麼事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對拿了錢換劣等服務這等吃虧事絕不讓步。
在慌亂中周圍遊客也連忙走避,沒多久,哈薩身處的石雕迴廊便像沙拉穆房間裡的點心罐,隔了一夜後裡頭乾淨到連隻蒼蠅都沒有。但哈薩已抱定主意非等到退款不可,一點小火算什麼?這些人肯定沒養過龍。
他在原地來回踱步,頑固地拒絕離開。
時間對上了點年紀的人來說,似乎伸展出了某種奇妙的隔閡,像是多長三層皮的河馬,泡在湍急河水中也絲毫感覺不到水流,醒來發現已經在海裡。因此大概過了片刻,算是滿短的時間⋯⋯也有可能過了一刻鐘,哈薩終於聽見走廊那端傳來腳步聲。
這麼快?不得不說羅馬執政官的家僕還挺有效率。
哈薩迎了上去。要是他們立刻重新送上香料茶,附帶五成退款,他今天就好心放他們一馬。
誰知道才走到轉角處,有個搬著堆到天花板那麼高的大小木盒的小奴隸,冒冒失失衝出來,不但把哈薩撞倒,連著後頭四五個人也相繼碰成一團,古董金幣呀、卷軸、寶石的滾了一地。
出門前閃到的腰還沒全好又給這樣一摔,不但舊傷加倍復發,哈薩的老骨頭簡直要散了。
「哎喲喲喲喲——我的腰呀!」老帕斯人扶著腰,臥在地上呻吟,後半部理當是用拉丁語,呻吟就是要別人聽得懂才有意義嘛。
肇事的奴隸坐在地上嚇傻了,心裡似乎是在掙扎現在到底該效仿其他人,趕緊把地上的寶物收好,還是要先去攙扶那位看起來只是普通遊客的中年外邦人。他慌亂地望著哈薩,又看看從身旁越滾越遠的典藏羅馬紀念古幣,考慮了一陣,他決定先把寶物放回木盒裡要緊。
於是哈薩呻吟得更加宏亮。
一面喊著腰疼,一面在內心盤算這會兒要增討多少醫藥費才划算,按目前看來,這些人篤定不扶他一把了。老帕斯人心裡暗暗自認倒霉,數落現代年輕人不懂敬老尊賢。但就這樣繼續躺著唉下去也不對,別白白浪費力氣了吧。哈薩撐手試著爬起身,卻聽見不爭氣的脊椎發出響亮喀咖一聲,劇痛迫使他僵直了背,直衝頭巾下開始稀疏的髮頂。
痛呀呀呀!但人真痛到不行時,聲音卻卡在叫乾的喉嚨裡,發不出來了。
「請容我幫助您。」
一名少年走來在哈薩身旁蹲下,緩慢且熟練地幫助哈薩坐起身,整個過程極有技巧地將疼痛減到最低。
「您還好吧?」哈薩迅速判定絕不屬於那群搬運工等級的美少年開口,吐出輕柔地話語:「真是非常抱歉。執政官家宅奴僕眾多,偶爾有一些冒失又不達禮的下等貨。請放心,我們會多加管束。」語畢,少年瞪了撞倒觀光客的奴隸一眼。後者連忙丟下懷中寶物,連滾帶爬匍伏在哈薩及少年面前。
「瑟拉大人開恩!小的不是故意的,請重重鞭打我!剁小指也好、砍腳趾也好!求您千萬不要把我送到那個地方,不要⋯⋯」說著說著,跪在地上的奴隸忍不住抽泣起來。但名為瑟拉的少年無視眼前奴隸的哭喊,從容地將哈薩的衣裝理整齊,用手撢去似乎不存在的灰塵(以哈薩標準來說),一腳重重踩上奴隸肩膀。
「你該哀求的對象不是我,而是我們馬爾庫斯宅尊貴的賓客吧?」瑟拉回過頭:「我想還是以能讓貴賓滿意的處置為優先。」他用異常天真無邪的笑容望著哈薩。
「先生,您喜歡戲劇嗎?」
「戲?看戲嗎?」口乾舌燥又直不起腰的哈薩正在心底暗暗埋怨自己的衰運。才剛打算晚點要到麵神神殿狠狠捐獻一筆來驅凶化吉、卻又想起離羅馬最近的神殿好像必需橫越沙漠的老巴格達商人,這時感到萬分沮喪,什麼都沒聽進去就隨便應答。
「當、當然喜歡啦。」
「那真人實境秀合您口味嗎?」
真啥?哈薩愣了下,這年頭難道還有不是真人演的戲?老哈薩打從心底拒絕羅馬人愛看幼兒布偶劇的可能性。
「當然要真人,我⋯⋯只看真人戲。」他不確定地說。
少年腳下的奴隸從抽泣轉為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