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眾人依計加入執政官宅邸參訪團。按傳統這種參訪行程——特別是像沙拉穆和哈薩這樣的外邦人——都得提早預約。手續不但繁複,核准與否還得參照申請人的社會階級與資產淨值嚴格審核一番。但近來政策轉彎,申請手續簡化許多,取而代之的是原本免費的活動,變成「酌收」一枚銀幣作為場地整理之用。瞧這整理費用的昂貴程度,讓人無需懷疑規矩非但沒放寬,還新增撈錢功能這個事實。
不滿歸不滿,搾盡錢包最後一點油水的伊羅墨斯總算跟著大夥兒一起進莊園,但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頭……
「呃,我想應該是這個方向?」伊羅墨斯皺起眉頭。
眼前園丁小屋的方位,明顯和昨晚設計圖上的不太一樣。但他明明已經熬夜研究過每張地圖,確定把所有相對位置統統牢記起來了才對。可事實擺在眼前,不論花園還是建築,統統和設計圖完全不同!
伊羅墨斯暗暗心驚,但又不敢說出口。那兩個帕斯人倒好,不用裝就一副觀光客的鳥樣,對花園裡安排雅緻的花花草草叫個不停。小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不知幹啥壞事去,回來時一臉感謝上蒼的模樣,肯定很期待這場賭命遊戲。老的呢,四處給人家花園物品隨便亂估價,一副沒睡好脾氣暴躁的模樣,由他怒瞪無辜紀念品小販時的殺人目光便可略為領教。
至於瓏恩,美麗的瓏恩不管到哪都一樣優雅清新。出發時,那隻可愛的紅色小龍還趴在她身上某個令人羨慕的位置,美人與奇獸,好一幅完美呈現伊羅墨斯未來夢想的幸福景象。可惜等她在身上補了點充滿異國風情的紅棕色香粉之後,小龍就噴嚏打不停急忙躲回少年頭巾裡去啦。
嗯,或許該買條頭巾來著……
心念一動,伊羅墨斯不自主地摸向錢包,才想起自己不但阮囊羞澀,還倒欠帕斯小子幾銅板的入場費。算了,頭巾事小,眼前最重要的,還是在瓏恩面前好好展現他令人信賴的男子氣概!
今天不知為啥莊園人潮不少,好像托勒密來了個凱子旅遊團?夾在眾導遊那大嗓門與亂糟糟的參觀人潮裡,趁亂消失應該不難——雖然人群裡也混了幾個穿著白色托加長袍的彪形大漢,一臉嚴肅警覺,似乎怕人看不出他們那寬鬆長袍底下藏了多少傢伙。不過,也或許沒拿傢伙時一樣不好惹——這幾個想來是執政官的便衣衛兵,要監視參觀者別作怪之類的。伊羅墨斯有個叔叔也幹過類似工作,薪水還不錯呢。
一早料到的事,伊羅墨斯悄悄比出約好的手勢,示意大家小心便衣衛兵。想不到瓏恩一看卻突然對他露出嬌笑,眨著明媚雙眸走來。
我就知道!瓏恩小姐還是需要我的,可靠博學又帥氣的伊羅墨斯!
就在伊羅墨斯準備好自認最迷人的笑容朝瓏恩迎去時,東方美人卻與他擦肩而過,隨即和其中一個托加大漢攀談起來。不是學者要抱怨,那傢伙長得跟個羊男方恩差不多,毛茸茸的有夠猥褻。瓏恩小姐怎麼可能看上那種傢伙?不可能!
伊羅墨斯死命竪起耳朵,但周圍人聲鼎沸根本聽不清他們聊了什麼。只是看上去似乎很投機,講沒幾句就讓彪形大漢笑紅了臉。沒多久,花園裡所有托加衛兵,外加零星閒雜人等全圍著瓏恩陷入某種悠閒又幸福的粉紅狀態。
伊羅墨斯完全摸不著頭緒只能呆望現場,瓏恩忽然抬頭朝他看過來。兩人視線交會當兒,學者非常確定美人對他使了個眼色。
那眼神,那眼神遠勝千言萬語!
原來如此!我美麗的瓏恩,竟然犧牲自己引開衛兵,幫我們爭取混進去的機會!伊羅墨斯內心翻騰不已:這叫我如何對得起妳?撐著點,我們很快就會完成任務救妳出去!
於是趁衛兵注意力全擺在瓏恩身上,伊羅墨斯拉著哈薩與沙拉穆,在花園導遊大談角落某顆不太起眼的石頭歷史——大約就是當年馬爾庫斯年輕時,曾拿這塊石頭打破水缸,救出自己踹進去,害人家差點淹死的小玩伴之類的事?——的時候,悄悄脫離參觀路線。
遠離監視與人潮,伊羅墨斯終於有機會拿出昨晚做的筆記。他沒弄錯,這裡的建築和地圖上畫的確實不同……這時一行潦草得像圖畫,他昨晚累翻天也真的當圖畫描上來、但此時突然產生重要意涵的希臘文映入眼簾:烏彌厝斯大宅設計稿,建成紀元……伊羅墨斯險些慘叫出聲,幸好勉強壓下音量。
「媽呀,這不是馬爾庫斯大宅的圖稿,是另一個叫烏彌厝斯的,而且還是七十年前的房子,難怪地圖爛成那樣!」
「公民先生意思是……」哈薩聞言不禁皺眉,這生意還真是一波三折,實在不划算,有機會得再跟那個政客另外討點好處才行。
「那個龜蛋費邊給錯地圖了啦!」
「不過你不是說你之前來過?總還記得點路吧?」
「這、這個,」來是來過,不過他只記得手肘大叔的痣啊,上面有三長兩短灰毛共五根。但看著那對父子臉上混合疑惑與期待的表情,更不忘瓏恩的委屈與自我犧牲,伊羅墨斯決定不能放棄,要努力從腦海裡挖出一條生路:「我那時不是走這條路線進來的。不過,只要到主建築裡面就沒問題了。」
這倒是不難,主建築就矗立在前方不遠,和三人間只隔著香草花園和附有水池的迷宮花園。
三人對看一眼點了點頭,一同邁開腳步。
「走。」
「走去哪?」
誰知進了香草花園沒多久,便聽見後方傳來追趕聲:「那邊幾個,你們想走去哪!」
回頭一望,只見原本被瓏恩支開的托加男帶著一群兄弟,凶神惡煞地追過來。瓏恩呢?只見她好整以暇地站在大漢身後,狀甚開心地朝大家揮手。然後一個轉身,消失在幾株花木之間,看樣子,這好像是,這應該就是……
「我們被賣了嗎?」為啥這小帕斯人像是很習慣了?
「快跑啊!」
哪需要伊羅墨斯提醒?三人慌慌張張向前猛衝,快速通過香草花園,先後闖進迷宮花園褚。雖然伊羅默斯體力極差,但這會兒情急之下全力狂奔,倒也往前衝了一小段。但在樹籬牆間拐了幾個彎後,不免漸漸喘起氣越跑越慢。回頭一看,帕斯父子早不見了。衛兵似乎打算分頭搜索他們,聽得見不遠處腳步紛亂散開的聲音。
迷宮花園的路雖然複雜,但也不過是個花園擋不了人。再待在原地肯定被抓,稍微喘口氣,伊羅墨斯便沿著樹籬牆繼續往前。顧不得辨認方向,只是盡挑不起眼的小徑東拐西彎到處鑽,希望能交好運擺脫追兵。
但伊羅墨斯與衛兵們都不知道的是,大宅園丁長原本來自東方。不是帕斯,不是印度,更非高山雲霧中的香格里拉,而是最最遙遠的祈那。祈那花園原本便擅長以迴環反覆的曲折走道,互相掩映出遠大於實際佔地的深邃空間感。
然而這名流浪到羅馬自稱園丁的男人,所能的並不只此。我們不知其遠走他鄉的真正理由,但此人使用的九曲奇門遁甲之術,能藉由看似凌亂無序的佈置,將鄰近的各種能量流向截斷或改道,進一步使空間發生扭曲彼此折疊。
聽起來好像很複雜,簡單說,就是他可以讓這座迷宮花園成為真正的迷宮,讓人原地打轉走不出去。也可以反過來,讓人從園子的這一角瞬間移動到另個角落,而不只是令園子看起來比實際更大或更小而已。
但或許是旅行途中聽說了某個因為技術太好,不但被監禁還賠上兒子的倒楣希臘建築師事蹟而心生警惕。園丁長最終隱瞞所能,沒做出太可怕的東西。他設計的花園,對普通人而言不過是一般的迷宮花園,只是多了點巧思、奇趣、更有些異國風情,正適合羅馬執政官的身份與品味。
園丁長為自己留了個小秘密。如果以正確方式在小徑間穿梭,就會發現從大宅到園丁小屋、奴僕宿舍、還有其他幾個特定地點,像是高級女奴居所——別看他又黃又小,有些技巧在那些女孩中可受歡迎了——彼此間的距離,只剩下原本的十分之一不到。
作為部下,園丁長喜歡讓老闆享受隨傳隨到的尊爵不凡;作為長官,他希望能令部下為自己的神出鬼沒時時警惕。更別提當天氣不適合工作時,能立刻溜回宿舍或是哪個火辣女孩身邊,真是天底下一大美事。
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總之或許命運女神這回總算想起,要正眼瞧瞧一向不受青睞的孩子。儘管機率很小,但伊羅墨斯就這麼誤打誤撞,踏上了園丁長的女奴遊樂專用小徑。當然他對這些事一無所知,只曉得走著走著,背後的追趕聲一下小了下去。
才剛鬆口氣,年輕學者便聽見遠處一陣喧嘩,回頭還隱約可見火光自一叢樹籬頂上混著冉冉黑煙衝向天際。
一定是那條可愛到不行的紅色小龍!
不知道牠跟帕斯男孩怎麼了,難道被抓了嗎?該死,如果小龍是跟著自己,現在就不會被逮了。那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落到官兵手中的下場?要是就這麼給送進競技場……等一下,龍,和獅子,真想看……不對不對,雖然會噴火,但那麼小一隻未免太令人擔心啦,他真的不想看,真的!
只是,要他現在回頭去救那頭小龍……伊羅墨斯不願承認自己沒這個膽。幫助動物,尤其是稀有動物,可是他的志向之一。只不過那些衛兵……那些衛兵可都是胸大無腦又不聽人說話的野蠻人。更何況,更何況火光和黑煙的位置那麼遠,他用跑的也趕不上吧?沒辦法,他是有這意願,可很遺憾愛莫能助,為顧全大局只得繼續前進。
沒想到才走幾步,大宅邊間已在眼前,距離還真近。伊羅墨斯沒多想,推推發現小門沒鎖便趁勢溜進去。門內女聲此起彼落,拐個彎,出現在眼前的雖然和伊羅墨斯理想中的動物天堂有點距離,但……夠好了。
中庭噴水池晶瑩地折射陽光,點點映著池邊的小女孩。只見她們邊跳繩邊唱著悅耳詩歌,靈巧身段與清脆美音,就像在枝頭小巧蹦跳的繡眼畫眉。年齡略長的少女談笑間拉扯著五彩絲繩,貓兒般勻稱優雅的肢體透過繽紛布料若隱若現。
雖然瓏恩在他心中的地位無可取代,但伊羅墨斯確實感覺體溫正悄悄爬升。可平日四肢不勤的學者沒發現的是:小女孩跳繩的速度,和他興奮怦怦的心跳相仿,唱起歌來卻仍臉不紅氣不喘;而少女拉扯絞扭的絲繩裡,混著一束束淡色纖維,全是堅韌的牛羊筋腱。
突然間,女孩們起了小騷動:有人從靠內那側走出來。
來的兩人一個有著帕斯五官,鼻樑上不知為何架了兩片圓玻璃遮眼的大嬸。而另一個……乍看之下很容易以為是壯漢,一身筋肉糾結,令人聯想起熊或虎之類的猛獸,到她開口才發現竟是個女人。
都說統治階層有些口味和常人不太一樣,難道就是這麼回事嗎?
女孩們放下手邊的事紛紛靠過去,每個都管那熊女人叫教練。
「孩子們!今天也有好好練習嗎?」
「有!」
「持之以恆超越自我極限,增強核心能量,妳也能像教練一樣擁有完美身材與自信!」女教練粗壯的手一扯,身上的衣物咻一聲地飛了開去。她叉著腰,露出胸前與肌肉一樣雄偉的巨乳,引起女孩們一陣讚嘆。
伊羅墨斯完全不知該看哪才好。
「開始今天的訓練之前呢,先向大家介紹我們的新管家。」筋肉女教練清了清喉嚨:「這位是哈薩夫人,從帕斯來的。在找到她的主人之前,會暫時代替烏拉拉的工作。」
說完,女教練便退到一旁,帕斯女人接著點了點頭開始說話。講的內容不外是些尋常勉勵,不過伊羅墨斯得說,儘管有些帕斯口音,但她的拉丁文還說得真好。只是側面對著聽眾,不知是哪種帕斯演說法?
不過女孩們對她這怪舉動也不以為意,帕斯大嬸還沒講完便簇擁著發問。
「聽說帕斯有種很性感的舞步,可以教我們嗎?」
「對對,就像園丁長也教了我們祈那體操,做了四肢肌肉變得很勻稱呢!」
「還有點心,那種用玫瑰香油和蜂蜜做的帕斯甜點,你想主人會喜歡嗎?」
「我想知道杏仁奶……」
「還有還有……」
面對成串問題,帕斯女人耐心地一個個回答。是的,帕斯舞有特別強調肚腹和臀部的跳法;沒錯,她可以教他們怎麼做玫瑰蜂蜜糕,還有杏仁奶和石榴搭配的甜點。伊羅墨斯沒打算聽下去,準備趁她們不注意偷溜進去。
這時一個特別嬌小的女孩怯生生舉起手來,問:「聽說帕斯主人會把他們的奴隸當成人體家具,還在身上放好燙的湯鍋是嗎?」
此話一出,全場登時靜下來,伊羅墨斯抓了這機會開始前進。
「呃,」帕斯女人推了推鼻樑上的鏡片:「我家主人喜歡牢靠的木頭家具。但有些人家,人體餐盤……通常是在用稀有生冷食物招待貴客的時候,像是活魚宴之類……」
也許是想到黏滑冰冷的活魚在身上啪噠跳動沾得滿身腥氣的噁心,一屋子女人全變了臉色。尤其是筋肉女教練,不知是碰過些什麼還是對海鮮過敏,只見她苦著臉別開視線,卻正好瞧見潛行中的伊羅墨斯。
「那邊的瘦皮猴給我站住!」一聲大喝嚇得學者差點跌倒:「我不知道你是新來的園丁還是什麼,但既然讓我看見了,我就不能忍受地盤上有這種身上沒半點肉的傢伙!」
「我我我,我不是……」伊羅墨斯吱吱唔唔望著朝自己衝來的那對晃動巨乳,想聲明自己不是園丁,但總不能說其實是圖謀不軌的小偷吧?
「廢話少說,現在立刻給我滾過來!我看看你需要多少加重……這個拿著,那邊的汲水機看到沒有?上去開始踩踏板,今天大宅的用水你包了!」
「可、可是我……」原本打算盡快偷完鑰匙便落跑的伊羅墨斯,可從沒想過這任務竟然包括被巨乳……不,是筋肉女殘暴操練啊!
「發什麼呆,跟好拍子動作!一,二,一,二……」
於是在女孩們重新回溫的熱烈討論中,當天馬爾庫斯宅內供水充沛。並在不久的將來,用以避開潛力無限的星星之火使羅馬化作一片焦土的命運。一天又平安地度過了,感謝伊羅墨斯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