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蛋】第十一回-2

長聲哀嚎嚇到了哈薩,眼前這莫名奇妙的狀況當然值得關注。可比起那奴隸,此時老商人腦中卻只浮現一杯溫熱濃郁爽口又解渴的香料茶。他睜眼望著瑟拉,釐清什麼造成他人的悲哀只是順便,重點是替自己討回公道的機會。

見哈薩疑惑的神情,瑟拉將腳移開:「別擔心,他被選為臨時演員正在喜極而泣呢。」他露出微笑:「這件意外讓我們深感抱歉,有需要請儘管吩咐。」
「能來一壺香料茶可就太好了。」身為老練商人,哈薩一見機會向來不手軟。
「沒問題,這就去煮。地上冰涼,請讓我將您扶到那邊舒適的臥椅等候。」
在瑟拉悉心攙扶下,老哈薩喜孜孜地忍痛站起,一拐一拐緩步走向窗邊的大理石臥椅,結果好不容易走了一半才發現兩手空空。
「哎呀,我花一銀幣買的地圖!」哈薩驚叫。都買貴了,這會兒還弄丟怎麼行?想著他便要轉身回去拿。先別提他固執的背又發出好大的喀啦一聲,方才地上四散的盒子、箱子、紙卷、物品,絕大部份已經收好疊回那座高塔,讓人更搞不清楚地圖在哪了。
準備當演員的奴隸仍趴在原地哭。
「傻在那兒做什麼,」瑟拉冷淡說道:「把客人的東西拿來。」
一聽見指示奴隸手忙腳亂地爬起,用力吸鼻涕:「東、東西?」
「就是這麼大的一個木盒,上面好像有執政官家徽的圖樣。」哈薩好心指點。
四處張望一陣,奴隸注意到轉角的牆邊躺著一只木盒,恰巧是哈薩描述的樣子。雖然同樣符合條件的盒子有不少也疊在寶物高塔底端,但應該就是這個吧?
奴隸恭敬地將盒子交給哈薩。
「謝謝你呀。」哈薩滿意地從那雙顫抖的手裡接過地圖,在腰背抽筋的苦楚中勉強擠了個一號微笑,蹣跚往臥椅走去。
這時,火災警報似乎已經解除。僕人們相繼回到崗位,零零星星的觀光客也悠閒地回到事發之前的座標。哈薩難堪地趴在臥椅上,他的腰怎麼躺怎麼疼,但那長相好看的少年不但親自奉茶,還特地拿來草管,讓他不用坐起來便能舒適地從杯中暢飲。被這麼貼心的服務一陣,老商人默默打消了求償的念頭。
送上香料茶後少年消失了一陣。哈薩望著兩名托加大漢將站在牆邊流淚的年少奴隸帶走,心裡納悶羅馬的年輕男人怎麼那麼多愁善感,不過是轉行、當兵、論文被狗吃嘛,有什麼好哭的?不會是羅馬人在食物裡加了什麼吧?
哈薩開始擔憂寶貝兒子旅途上是否曾遭羅馬食品荼毒,前晚的肉販沒在醃肉裡偷摻河豚吧?回想起來那味道好像怪怪的?
這時少年家僕走來,手中拿著一疊整齊捲起的薄紙。少年在哈薩身旁半跪,讓自己處在正好需要微微仰望的高度。
「對於先前發生的事件,我再次代馬爾庫斯大人向您致歉。」
「沒事沒事,發生意外再所難免。」嗯,真是好茶呀。
「為表示歉意,馬爾庫斯大人會負擔您的復健費用,包括羅馬最高級狄俄倪索斯旅店的元老套房,三天的專人藥草冰敷按摩整骨服務,以及羅馬人民票選本年度最優質蒸氣爐澡堂的月票。」
「不愧是羅馬當家,非常慷慨。」哈薩瞇著眼,表現出發呆恍神的模樣,多年商場撕殺經驗讓他輕易嗅出善意之外的動機。
「馬爾庫斯大人的心意還不止於此呢!」瑟拉更加自信地接了下去:「這裡有兩張羅馬競技場貴賓席的門票,您將有機會近距離與馬爾庫斯大人一同觀賞羅馬最受歡迎的真人實境演出。」他遞上薄紙捲。
「戲劇好,我喜歡⋯⋯」哈薩貌似打起瞌睡,實際則是引導話題切入重點的技法之一。
瑟拉一如所料地停留在原處。「請問您是位帕斯商旅吧?」
「是呀。」哈薩模糊應了一聲。
「有件事我很好奇⋯⋯最近聽旅人說有帕斯人養龍,那是真的嗎?我是說,那不是裝了翅膀的鱷魚吧?」
原來是這件事。難不成這馬爾庫斯也想買龍?哈薩瞄了少年一眼,不難猜出他是馬爾庫斯的左右手。這情況原則該要好好推銷一番,但眼前孩子那副天真可人的模樣卻讓哈薩忍不住想好好逗一下。
老商人清了清喉嚨。
「咱們帕斯無奇不有,叔叔我當年還賣過獨角獸呢,龍怎會沒有?而且還是貨真價實的迷你龍,最近帕斯可流行了,家家戶戶都養著來看門。路上你見誰的屁股給燒過,就知道他是闖過空門的不肖份子。官兵愛死牠們了。」他說得煞有其事。
「迷你龍?不會長到神話描述的那麼大嗎?」瑟拉問,語氣透出些許失望。
「不,就像小狗這麼大。大隻的龍噴口火就把全城燒光,不太適合孩子和少婦們玩賞嘛,你說是吧?」
瑟拉表示同意地點頭。「不過牠們真的會噴火?」
「不只會噴火,還會吐泡泡。」
少年瞪大眼。
「是呀,就像這樣捏牠的脖子,牠就會吐泡泡了。」哈薩越是胡扯興致越高昂,甚至比手勢示範。
「但是,會噴火還是很危險吧?有沒有什麼能讓牠們乖順的方法呢?」
「這個嘛⋯⋯」哈薩摸摸鬍子,回想兒子那條非但不乖順,根本是讓人束手無策的衰龍,似乎有件東西牠不怎麼喜歡⋯⋯
「丟洋蔥。只要朝著龍丟很多洋蔥,牠們就會被嚇得服服貼貼,連個屁都不敢放了。」
 
待老帕斯商人替少年詳細上一堂如何訓練龍吐出完美煙圈的課後,也已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哈薩好久沒嘮叨得這麼痛快,看那小孩兒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哪像自家兒子,才講個兩句就擺出臭臉嫌煩。想想沙拉穆這不怎樣的傳統型投資也套牢夠久,還害他倒欠一屁股債。突然體悟到人生不能只把重心放在孩子上的哈薩,決定先自個兒去享受當下,這回可不留下來替兒子做牛做馬了。自己的事自己處理,從今天開始就把這加進家訓裡吧。
於是老哈薩一手拿著競技場免費票,另一手夾著已派不上用場但捨不得丟的遊園導覽圖,悠哉游哉地晃到大門口,讓一隊僕人將他扶上轎子。
坐在轎中,邊吃往豪華旅店路上解饞用的鮮果,老哈薩將紙捲攤開,習慣性地細點著意外戰利品:旅店入住證、按摩整骨禮券、澡堂月票、還有那鑲金的競技場貴賓席票兩張——竟然一張票要三十金幣?這些羅馬人搶錢喲!
總之這麼貴重的東西不收好怎麼行,哈薩連忙打開地圖盒,但那出現在盒內的非預期物品,卻讓他愣了好一陣。
一把金光閃閃的鑰匙躺在盒中,柄上用拉丁文刻著『羅馬之鑰』四字。
他連忙將盒子關上。
老帕斯商人回過頭,望向漸遠的馬爾庫斯宅,若有所思地撚了撚鬍。
此刻,轎子正一晃一晃,朝羅馬市中心的高級旅店行去。

※※※

沙拉穆在這不時傳出神鬼哭嚎的吵死人地牢待了一天一夜。
他記得那時咕嘰因不明原因抓狂後,一人一龍被各自裝到布袋裡,就這麼給抬進這好壯觀的大牢中。一路上,外面只傳來衛兵以非常興奮的口吻討論著白獅表演,細節聽來有點血腥,不適合列入迪失尼嘉年華,更沒讓他對自己的現況有什麼新理解。
從鐵欄杆裡往外望去,一條寬闊幽深的長廊貫穿地牢中央,兩旁則是排排牢房,大廊拱頂在昏暗火光下顯得高聳駭人。
長廊轉角傳來有人尖叫,以及太遠聽不清楚的咕嘰咕嘰聲,聽起來就像那幾句熟悉但非常不入流的龍語三字經。眼前出現希望,怎能輕易放過?沙拉穆奮力在腦袋中大聲重覆「咕嘰我在這裡!快來救我」。為了效果,還特別用粉紅大象遊行來排列成句子,希望能夠將信息清楚傳達給小龍。
但沙拉穆明顯忘記咕嘰的龍焰早先在花園裡已經噴完,回應他的只有一句更大聲的咒罵(旁人聽了或許會形容為慘叫),與石廊中久散不去的烏黑濃煙,之後便什麼也聽不到了。
龍不可靠,現在能做的也只有等了。沙拉穆失望坐在原地。
他目前被關在狹長的隔間,自牆上滲出的水氣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渾身上下都快發霉似的。血糞味混雜的刺鼻空氣就算了,晚餐是發霉麵包也能忍受,他甚至不是那麼在意此起彼落的鬼叫聲,以及遠處與現況不搭嘎的開心歡呼。但是他對導致自己嚴重失眠的拷問臺就在隔壁很有意見。
又來了兩個獄卒,預備行使酷刑逼人認罪,拉麵啦!沒看到這裡有人要補眠嗎?帕斯少年只能拿出標準應對方式:縮到角落,頭巾纏在臉上,手帕塞入耳朵。
「快招!你是不是那個希臘騙子的情人?」
「才不是!你們不要亂想說!」
「明明就是還嘴硬!」
兩巴掌響完後,緊接著是叮叮噹噹的鐵鍊撞擊,與鐵銬扣緊的喀喀聲。
「你的甜心已經丟下你自已落跑了,還保護他嗎?」其中一名獄卒玩弄著火堆中的鐵製刑具,以特意營造恐怖氣氛的口吻說:「別怪我沒提醒你,讓罪犯逃走我們要向上級交待可是很困擾的。不過我知道,在一般狀況下只要情人陷入危險,這種看起來是風流俠盜的傢伙就會現身救美,露天戲台都是這麼演的。」
「所以只要你承認你是他的情人,我們再把你丟到最恐怖的猛獸前面,就可以連他也一網打盡,嘿嘿。」另一名獄卒癡癡笑個不停,笑完吸了下口水。
「沒錯,這樣一來上級就不會知道我們不小心讓他逃跑了,只會以為是節目特別安排。認命吧,競技場上討生計雖然危險,總該有人去做啊。」給別人去做。獄卒抓起燒紅的鐵具指著犯人,零星紅炭落在後者赤裸的肚皮上,引發尖銳的淒厲慘叫。
沙拉穆要瘋了,除了他天生厭惡噪音外⋯⋯羅馬人都腦袋有洞嗎?他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拜託誰來阻止這兩個白痴繼續發言啊!
「立刻給我招,你這在公共場所妨害風化的淫蟲!」
「你們都誤會了,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荼毒鳥類純潔心靈的惡人!」
「不是那樣!等等⋯⋯你拿羽毛出來做什麼?」
「你不招我們只好用刑直到你招供為止!」
「我要代替小鳥來懲罰你!」
「你們不能這樣!我可是堂堂羅馬公民!等⋯⋯啊哈哈哈哈哈⋯⋯住手喔呵呵呵呵⋯⋯不⋯⋯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不要啊!呵呵呵呵呵⋯⋯我有權利請求護民官喔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呼嚕呼嚕⋯⋯」
痛苦的笑聲在長廊迴蕩。
拉丁語並不是沙拉穆的強項,但總覺得這犯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有點像那個笨笨然後很愛瓏恩的羅馬學者。為了確認,他把頭巾微微掀起望向刑臺。這時獄卒正解開鐐銬,半推半拖地帶著笑到虛脫的犯人離開。微光暗影中實在看不太清楚。
但刑求總算結束,終於能取得片刻寧靜。或許此時正值宵夜時間,獄卒並未馬上帶下一名罪犯來拷問,四周靜了下來,上百囚犯悲嚎哀泣已逐漸變成不動聽的背景音樂。
沙拉穆把被水氣浸得濕透,還差點把自己悶到窒息的頭巾脫下,大鬆了口氣。
「呼——」
「嘆氣請嘆小聲點,沒看到這邊有人在沈思嗎?」牢房最黑暗的角落中傳出一道憤怒的嗓音。
「啊,對不起。」沙拉穆反射性地道歉,縮了回去。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這間看起來像是因監獄爆滿而臨時隔出來的狹室,竟然還關著另一個人。應該不是什麼恐怖冷血連續殺人犯吧?
酗酒教士犯罪推理系列也看太多的帕斯少年,用餘光偷偷觀察著對方。囚室角落實在太過於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他決定還是打探一下對方底細求心安為上策。
「請問你在沈思什麼?」
角落的人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才簡短答道:「人生的意義。」
「真、真是深奧呢。」沙拉穆僵硬地陪笑回應。某些殺人魔好像也很愛作深度思考,然後得到殺人是種另類行動藝術的詭異結論。想到這裡,沙拉穆不禁感到背脊一陣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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