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蛋】第十二回-2

「什麼!老爺您毛病又犯了嗎?」被自家主人突然其來大吼嚇到的莫薩默絲,推了推臉上的玻璃,露出不予苟同的神情,以帕斯語提出忠實僕役的勸諫:「您每次都秀看一半就離席,拿票硬要全額退費,在老家也就罷了,大家都知道這是哈薩家的傳統,不這麼做您會癢,但身處外地可不能在羅馬丟帕斯人的臉呀……」

「我不是說退票錢啦,再說秀都還沒開始現在退那划算……」注意到全體的人都轉頭看著自己,老哈薩連忙改用拉丁語強調:「我沒有要退票!」
「喔,是嗎?」聽了這話,馬爾庫斯執政官圓圓的臉上泛起渭和的笑容:「那太好了,因為秀要開始啦!」
此刻場上的三百猛男正踏著整齊步伐退場,接著底下石台傳來了嘹亮的聲音。老哈薩聽著主持流利的發言,但越聽眉頭越皺,四十大盜戰雄獅白白?這什麼鬼劇名?還有什麼叫正義的羅馬白獅?先別提獅子不吃飯時幾乎都在睡覺這點,總之羅馬又不產獅子!何況堂堂的帕斯公主啥時輪到羅馬人來守了,開什麼玩笑啊!
「哎呀呀,不曉得是不是我眼花了,」莫薩默絲眯起雙眼望向沙塵滾滾的場中央:「可那籠子裡的公主,是不是壯了點呢?」
「什麼公主,那一看就是個男的啊!」老哈薩毫不客氣的當場吐槽。
「什麼,這樣可不行啊。」莫薩默絲轉向另一頭的歐加,認真的說:「歐加妹妹,在我們帕斯,公主一定都是女孩子,男人是不能當公主的啊。」
那希臘女人顯然對該如何回答有點遲疑,但還是面帶笑容開口:「這樣啊。」
「沒錯,而且我們帕斯公主穿得可漂亮了,也不會做出那種不雅姿勢,妳們羅馬演員這樣的表演還不到家,得在多磨練一下才行。再說對演員死活的安排也太殘忍,不像我們帕斯最尊敬冒險者了,酗酒教士聽過嗎?沒有?沒關係,總之……等一下,哈薩老爺,少爺為什麼在場上當大盜?」
這句話讓現場所有人都呆了下。
「妳說啥?」雖然嘴上這麼問,但老哈薩已經看見了,那被夾在人群中間的小鬼,不正是他家的小鬼嘛!老哈薩馬上朝瓏恩發飆:「喂,妳!不是說會派去編詩集嘛!」
「您聽錯了。」瓏恩嫵媚而誠實的回答。
「聽錯又怎樣,為什麼我兒子會在場上當大盜!」
「您的兒子在場上,那一個啊?」執政官一臉好奇傾身問話。
「就裡面最矮的那一個,那個!」喔喔喔,那三台戰車也太誇張了吧?老哈薩臉上全沒了血色,會死,沙拉穆一定會死在場上!演個戲怎麼可以拿出那麼危險的東西,太危險了!
「老爺,您不是說少爺正在旅店做算數嗎?」不,又錯了,身邊這個才是最危險的!光聽這語氣,老哈薩就不敢再看莫薩默斯的臉了,他認得這個語氣,這語氣就是那個、那個……
「歐加,他犯了什麼罪?」馬爾庫斯開口詢問,希臘女人則立刻回覆問題。
「意圖偷竊來自馬雅的稀有果實,並在花園縱火。」
「原來如此,帶著噴火蜥蝪的就是你兒子?平時沒見幾個帕斯人,這會兒突然冒出一堆,果然全都是一伙的啊。」馬爾庫斯搖了搖頭,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老哈薩這會兒開始覺得自己搞不好比底下的兒子還危險,究竟這執政官的用意是什麼?
「我說呀,竊盜加縱火,這可不是好孩子該做的……」
「我們家的少爺才不會做壞事,這一定是誤會。」面對執政官的調侃,莫薩默絲語氣變得無比溫柔,像最純的蜜般甜到讓特等席裡沒一個敢輕視她。面對這樣的莫薩默絲,歐加開口了,她那斟酌的模樣,不知為何讓老哈薩想起狩獵中的貓。
「不過按守衛隊的回報,事情就是這樣沒錯。」
「老爺,少爺是跟你一起行動的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面對管家的詢問,冷汗岑岑至老哈薩背部流下,過往人生的畫面開始在眼前閃過;比如新婚一年後他每晚努力想套出老婆的話,她娘家究竟是怎麼訓練出這種奴隸的……他會有明天嗎?明天的他會是完整的嗎?怎麼辦怎麼辦?最後老哈薩做出決定,反正把球踢出去就對了,於是他轉頭瞪瓏恩。
「莫薩默絲,這是我替沙拉穆新聘的家庭教師,事情都是她負責,問她!」
「喔,是這樣嗎?瓏恩小姐,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為了實地研究植物學,我讓沙拉穆去採集大自然裡的種子,誰知道竟然會變成這樣。」瓏恩臉上不知何時已浮現強烈的苦澀,並深深凝視莫薩默絲:「肯定是因為沙拉穆是個熱心向學的聰明好孩子,到那都不忘作業,一進執政官花園太興奮,誤把陌生果子當作羅馬常見植物,想都沒想便伸手摘了,這一切都是誤會啊。」
「果然,一切都是誤會。」莫薩默絲露出安心的微笑,老哈薩則覺得再拖他就要斷氣了。
「原來是誤會啊,」馬爾庫斯點了點頭:「但摘果子事小,縱火就有問題了吧。」
「那一定是咕嘰不小心的啦,不是少爺的錯,他們都是無辜的啊。」雖然不在現場,但莫薩默絲還是立刻做出有利推論。
「咕嘰?」執政官疑惑地反問。
「就是那頭噴火蜥蝪的名字!」老哈薩沒好氣的回答:「自從我兒子帶那鬼東西回家以後,就沒半天安寧好過……」
「這麼說起來,寵物的錯就是飼主的錯……」
「寵物有錯就是賣家的錯,我們家少爺絕不會有錯!」
莫薩默絲斬釘截鐵的推卸宣言,讓現場每個人都不知該做何反應。但此時整座競技場內突然爆出大笑,老哈薩下意識朝場中一看,正好看見沙拉穆和……欸,原來那學者也在場上?這兩人在搞什麼鬼啊!在這種緊要關頭竟然黏在一起走……
「瑟拉,你所謂的小創意就是把人黏在一起嗎?」
為逗趣景象大笑的執政官望向身旁的少年,對方則一臉疑惑的模樣。接著場上的沙拉穆像是發現了什麼,突然朝特等席猛揮手。
「啊呀呀呀,少爺在和我們打招呼啊!」興奮至極的莫薩默絲,熱切揮舞自己的手帕:「不愧是哈薩家的繼承人,臨危不亂呢,歐加妹妹妳看見了嗎?我就說沙拉穆少爺天下第一啊!」
「這,還真是非常臨危不亂呢。」從那希臘女人的表情看來,她已經放棄自己某部分的思考能力了。
「對吧,我就說我們家少爺絕對是天下無雙……」
莫薩默絲話還沒講完,場上就開始連番大爆炸,衝擊之大連位於最高處的特定席都能感受到空氣中的餘波。老哈薩的手臂隨即被憂心的莫薩默絲緊緊抓、擰……不,應該說是快被扯下來了。隨著爆炸,競技場內快速佈滿冉冉上升的五彩煙霧,而且全衝著特等席來,徹底遮斷尊爵不凡觀眾群的視線。不斷湧動的色彩裡頭仍持續傳出爆炸聲,但根本看不見場上發生什麼事。
「歐加,要那群托勒密來的舞台設計想點辦法,這煙為什麼專擋特等席?」執政官用手拍散自己周圍的煙霧,不耐煩的抱怨。
「彩排時我指示過了,但對方只會不斷重覆,好戲不能顧慮觀眾的耐性。」
「那就讓他們體驗高級觀眾的耐性,瑟拉。」
「當然。」少年甜甜的笑了。
所以說羅馬人就是沒耐性啊,雖然老哈薩對於莫薩默絲牢牢鉗住自己手臂這件事也沒多少耐性,但還是忍不住如此評論。由於看不清場上,他只能集中聽力在底下傳來的主持聲上,但坐在高處要想好好聽清楚著實有些難處……雄師白白?所以真的有獅子?很遺憾還沒能聽見獅子叫個一聲,場上又出現更多爆炸聲。煙,到處都是煙,那播報員到底在講什麼?蝸牛……賊……屍體……邪惡……
所以羅馬人甚至當眾作法嗎?拉麵在上,這真是太褻瀆啦!
此時一群不知何時受到召喚的奴隸終於到達,用力揮動手上的孔雀羽毛扇。在他們的努力下,煙霧造成的阻礙漸漸被驅散到可以接受的程度。在視線終於清晰的那一刻,老哈薩就看見沙拉穆,對,他還活著!他的兒子正抬起偽帕斯公主旁邊的籠子,笨蛋,有這閒工夫幹啥不先去抓公主啊!
「少爺,少爺,我在這裡!啊,籠子被摔……哎呀呀,那不是咕嘰嗎?」
什麼?聽見莫薩默絲的話,老哈薩定睛一看,沒錯,從籠子裡鑽出的東西,不正是那條把他害到現在這種九死一生狀態的爛東西?真是,那孩子老抓不到重點,搞半天只顧著自己的寵物,為啥不去抓公主啊這笨蛋!
「哎呀呀,原來咕嘰也在場上吶。沙拉穆少爺一定是為了救它才不惜以身犯險吧,我們家少爺真是勇冠三軍呀。」連輕重都不會分好什麼好,老哈薩總算掙脫了莫薩默絲的手。
「沒錯,在我的指導下沙拉穆再度跨越新的試驗,果然生命是愛情最好的調味料。」講反了吧,老商人狠狠瞪了瓏恩一眼,何況愛個大頭啦!
「喔,這就是昨晚提到的泡泡龍?」什麼?執政官這句話讓老哈薩剉了一下。
「是的。」少年輕輕點頭,眼裡卻帶著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實在很好奇,本來的劇情是什麼?」
「白獅咬死所有大盜,和公主一起在泡泡中退場。」歐嘉也笑了,似乎毫不在乎眼前的突發事件。
「這樣啊,奇怪,那些奴隸幹嘛對龍丟……那是洋蔥嗎?」
死定了,哈薩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確定。
「是的,這是來自帕斯的心得分享,龍最怕的東西就是洋蔥了呢。」
「喔?聽來真不錯,等等,那龍好像把它最怕的東西吃下去……還開始噴火了。」
「哎呀,老先生,您昨天原來是騙我的啊?」少年故作純真地望著哈薩。
「啊,這個,在我老家它確實怕洋蔥沒錯啊,看樣子是品種問題吧,對,就是品種問題呀,羅馬的洋蔥不對!」老商人只能拿出老祖宗的智慧,也就是硬凹了。
不用說場上已陷入一片火海,被火焰紋身的雄師白白不住在地上打滾,周圍的奴隸全衝上去搶救動物明星,帕斯公主則早已敏捷的逃到舞台邊緣。看著執政官與他快樂的奴隸,老哈薩此刻對全身而退這件事已不抱期望。此外由於目前的劇情對羅馬觀眾而言太過超越時代,所以競技場內呈現此前從未有過的安靜,連帶播報聲也變得清晰可聞。
「……各位看見了嗎?來自帕斯的少年對公主展開了熱情如火的攻勢,原來不惜踩著同伴屍體前進的理由,就是因為愛啊!不過矜持的帕斯公主並不打算如此輕易融化在年輕大盜的赤誠一顆心裡,究竟在經歷一連串考驗之後,出身微寒的少年能否面對面向公主說一聲我愛你呢?各位,我們正在見證歷史性的一刻,這是多麼感人肺腑的激情故事……」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播報員在講啥鬼話,事情到底是從那邊開始出錯的?老哈薩朝左瞄一眼,莫薩默絲依舊狀況外但非常專注;朝右瞄一眼,何瓏恩正莫名竊喜中。向下一看,羅馬之鑰還在懷裡,待會要是被搜出來,這可不是一句拿錯可以解決的事……
「看樣子,這場秀恐怕是沒有贏家了吧。」執政官看著為了嚇阻場邊奴隸向前,仍不斷噴火的龍與少年嘆氣。
「不,最終沒人成功擄走帕斯公主,所以當然是馬爾庫斯大人您贏了。」歐加精打細算地下結論,否則一開始找那知名鬥士反串有何意義可言?
「很好,我喜歡贏這個字,那麼瑟拉,你可以來說說那個小故事了。」
「那個小故事嗎?謹遵指示,馬爾庫斯大人。」彷彿等待許久之後終於看見主菜上場,瑟拉兩眼發亮:「那麼,來自帕斯的老先生,我可以問您個問題嗎?就是啊,前天晚上您接受費邊烏斯招待,一起走進澡堂『三個老太婆』的時候,到底聊了些什麼呢?」
沒錯,說到頭來,只要擺平費邊烏斯,將軍人選根本不是問題。
此時此刻,老哈薩終於認清現實,這一開始就全是個局。之所以沒提早發現,反而是因為意外拿到羅馬之鑰導致。要不是拿到鑰匙後過度樂觀,他昨天一出執政官宅第,立馬就找個人多的地方跳轎子跑了。
但正因為出了這幸運的意外,才讓他誤判對方的掌握程度,乖乖進了旅店住上一晚還等人來接(絕對不是因為貪小便宜)。其實需要的東西,人家老早通通握在手裡,他怎麼還會因為小小的羅馬之鑰在自己手上,就有恃無恐成這樣?此刻場上的兒子也正被對方人馬步步進逼,被抓住應該是早晚的事。
看樣子不在此展現多年行商的智慧結晶不行了,沒錯,商人無祖國,更遑論締約次序,對,他要臨陣倒戈!費邊個烏龜管他去死!
「我……」
「老爺,您去了澡堂?」
截斷老哈薩認賠殺出決心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女管家默薩默絲。她此刻的氣場已遠非剛才發現沙拉穆在場上當大盜時所能比擬,存在感十足的她壓倒了現場所有人。如果剛才像是可以空手擊倒一頭熊的話,那現在光撿顆砂子就能殺掉魯色王那隻哥力牙巨人啦!
「是……去了沒錯。」過往的經驗告訴老哈薩,這時候絕不要說謊。
「有女奴?」
「是。」
「有服務?」
「是……有沒錯,可是那些女奴年紀都可以當妳阿嬤了,而且那服務……」
「沒有可是!沒有而且!阿嬤?服務?您真是太過分了,老爺您究竟要多傷夫人的心,終於饑渴到阿嬤都可以了嘛!」莫薩默絲右手一閃,亮晃晃的菜刀立刻握在手中。這發展讓那希臘女人倒抽一口氣,可在老哈薩眼裡卻是家常便飯的私人表演。
在現場所有人來得及做出反應前,她已用幾乎看不見的速度揪住老哈薩的耳朵。
「馬爾庫斯大人,很抱歉為了捍衛哈薩夫人的尊嚴,我現在有必要帶老爺到沒人看見的地方『處理』一下。家醜不能外揚,請恕我即刻退席,近日來的照顧小女子會永遠銘記在心,向麵神禱告時絕不會忘了您的一份!」
接著沒等執政官開口,莫薩默絲便拖著不斷哀號的老主人,如同旋風一般從最近出口離開。而被留下來的人當中,反應最快的是何瓏恩。
「那個,身為家庭教師,我現在要去進行教學觀摩。」
接著她便依循同樣路線退場。當然,瓏恩在說什麼,根本沒人聽得懂,但正因為聽不懂,所以讓留下來的主僕三人又再呆了幾秒,然後馬爾庫斯才做出反應。
「這是落跑吧?」
「沒錯,是落跑。」
「絕對。」
三人互相交換了眼神後,馬爾庫斯立刻比出手勢,準備派部下去把那群可疑份子全抓回來,在競技場裡終究是跑不了太遠的。但很遺憾馬爾庫斯這命令最終並沒能發出去,因為接下來競技場正中央爆炸了。
腦中總有太多事同時打轉的歐加,這時才想到祈那煙火庫的存在,但事情已經來不及了。競技場此刻彷彿混亂之神親自降臨,慘叫的觀眾四處逃竄,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抓回三個全速落跑的人。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往後多年,歐加常忍不住回想,整個計畫中唯一的變數就只有莫薩默絲。如果當時沒貪圖方便與效率雇用她的話……就算雇了,如果沒基於可能需要現場服務這無聊理由帶她去看秀的話……又或者帶她去看但隔離三人加強警戒……但歷史沒有如果,發生就是發生了。
那天那個時刻沒能擋下那群帕斯人,於是,羅馬的命運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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