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不帶地圖這件事恐怕是個錯誤。拉麵呀,天知道他們已經繞了多少圈子,騎駱駝的話阿拉比亞沙漠應該七天可以跑完,但這一磨可磨了近十天。幸好兒子沒出過遠門,肯定不知道這麼一回事,所以還不會太擔心。當然,哈薩怎麼也不可能承認自己迷路的事實,不然當老爸的面子要往哪裡擺呀?
「但是,爸,」坐在身後的沙拉穆說:「告訴你一件事,別生氣喔,我在書裡讀過,橫越這沙漠只要七天啊。」
他竟然知道!冷汗直流的哈薩趕忙解釋:「多出來跑幾年你就會明白,書裡的知識作不得準。兒啊,你看看地平線上那暮星,那可是東方,而我們正在朝著東邊走……啊,是因為風沙大、風沙大!所以我們往東邊走,照我計算,加上風的影響,最終的方向就是西方。風向學是門高深的學問,你和你老爸學著點,知不知道啊?」
老哈薩拉著韁繩,又朝東邊──他們來的方向──走了一陣子,才說:「哎呀,這風一下就停了,本來還想讓它把我們連夜颳到帝國邊境呢,真是糟糕!我看我們得掉頭了。」他這才扯了扯韁繩,讓駱駝不甘願地轉上半圈,開始朝西前進。
好險,差點就要露出馬腳了,看來得多說幾句才行。
「你老爸當年呀,穿越沙漠可是不用嚮導的,天上的星星就是最好的路標。」抬頭看了看熟悉的滿天星斗……唔,欸?哈薩只見濛濛一片,年紀大了,眼睛連大貓星座還是天勺座都分辨不出來。心一虛,不知不覺話便多了起來:「你不知道,當年這路我走得多熟,閉著眼睛都可以到羅馬。我最高紀錄你知道多久?三天!從沙漠這一頭到另一頭,駝不停蹄,都是為了那個讓我成為商界傳奇的急件啊……」
說著說著,哈薩聽見沙拉穆在後面微微打酣,這才停止鬼扯。
夜晚的沙漠之路無風,靜悄無聲。
哈薩摸了摸塞在自己胸襟口袋中的畢業紀念帖,單獨在這大漠之中保持清醒,不免被大環境的寂寥氛圍渲染,感到有些空虛沮喪──這趟旅程可要比他原先想像得更加麻煩,年紀大了果然有差嗎?他並不擔心到不了羅馬,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頂多沙漠裡亂走找到一條大路就沒事了,只不過……
昨天下午,他異常地早起,在擊垮不敗印和闐的好夢中喜滋滋地醒來,想起心願即將達成,他連忙掏出紀念帖,翻到印和闐的那頁,重新閱讀應該是幾隻鳥在對看 ,加上兩支柺杖的祝福簽名──很明顯是他看不懂的托勒密文。接下來密麻的半頁則是各種讓當年的哈薩羨慕到掉渣的輝煌獲獎紀錄,最底下才是連絡地址,上頭寫著:來自托勒密,畢後旅居,四海為家。
這啥鬼地址?
他開始有些後悔畢業後幾十年間從沒仔細讀過老同學的聯絡資料──在真正出現尋人需求前那些都是裝飾用的。但現在說什麼也無濟於事,又不能乾脆掉頭回家等著踏上奴隸人生。否則他期待已久一生一度的畢業五十週年同學會,先別提還能不能參加,總之肯定給人笑掉大牙!
只能硬著頭皮衝了,在羅馬先打聽打聽吧,當老爸的面子還是得緊緊守住,一定沒問題的。反正也不過就是找個人嘛,有那麼難嗎?決定了,往西,朝羅馬前進!
黎明時,哈薩發現自己正邁向朝日。
三天過去,沙拉穆這回撿到的是自家叉子──絕對不會錯,上面還有咕嘰的齒痕──這讓他更加確信迷路了。原地繞圈轉,在沙漠裡的第十三天,一整籃的糧食幾乎要吃光了,水更所剩無幾。沙拉穆估計,就算另一籃糧食能讓他們再撐半個月,水也只能供上三天。
他開始擔心。
「爸,我們什麼時候會走出這座沙漠?」年輕的帕斯人問。
「最快明天!」老哈薩邊搭帳棚邊說:「我已經聞到田野的味道了。」
沙拉穆打開口罩布,在清晨的空氣中嗅了嗅,只迎風吸了滿鼻子的沙。
肚子餓了,他真的好想吃宵夜啊!趁父親不注意,他繞到載物駱駝的另外一邊,假裝幫駱駝理毛,一手伸入那仍裝滿食物的籃子。食物沒摸到,倒是摸到了什麼溫熱像蒸氣的東西,和玻璃?
「哎呀呀!誰在捏我的鼻子呀?」
籃蓋突然間掀了開來,莫薩默絲從籃子裡爬出來。
「哇啊啊啊啊啊──」沙拉穆驚聲尖叫,往後跌坐在沙上。
「少爺呀!哎唷,你沒事吧?腳趾還疼嗎?」奶媽連忙檢查沙拉穆的腳──沒受傷的那一隻──看似沒事,她開始四處摸摸看有沒有傷口:「少爺的頭怎麼腫了那麼大一個包呀?膿血要放出來才好啊。」
「別碰、別碰!我頭上是龍,沒事的!」想起被老爸執叉追殺的情景,他連忙制止準備要找叉子的莫薩默絲。
咕嘰探出頭來,「咕嘰?」
「原來是跩哥王子呀!」莫薩默絲說,從口袋裡掏出一片乾肉餵牠,再用欣慰的眼神看著牠吃,一時之間竟然完全無視沙拉穆。
「默絲阿姨……」
「默絲阿姨。」
「默絲阿姨!」
喚了三次,沙拉穆才重新得到奶媽的注意力:「妳怎麼會在我們的食物籃裡?」
「這個呀……」莫薩默絲調了調鼻樑上的金屬框:「我記得早上我要替你去拿點心、也替跩哥王子拿點牠喜歡的生肉,不知怎麼的,柱子突然跑到我面前。醒來時我就在沙漠裡給駱駝扛著啦!但是呀,你們父子有重要事在辦,我不要吵你們,就想說安安靜靜待在籃子裡,反正裡頭有食物有水,也有蓋子遮陽。需要上廁所,就等你們都進帳篷了我才去。白天沒事我也擦擦你們的鞍,洗點刀叉,不過水實在不多,碰巧今天用完了,不然我連衣服都想給你們洗一洗……」
「水?用完了?!」沙拉穆雙手捧著臉尖叫。
他衝到籃子旁往內看,曾經包著食物的布啊、袋啊都給折得整齊,和備用的毯子衣物有條理地堆在一邊。沙拉穆翻了翻,食物的部分只剩一包乾麥餅,幾大壺水都空了。這樣子的話,他們的食物頂多撐兩天,水就只剩他們身上背的皮水袋還是滿的了,保守估計一天──不會真的要喝尿了吧?
「爸!爸!」沙拉穆衝到正在哼著歌搭帳篷的哈薩身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爸,我們明天一定要走出這沙漠,不然我們會死在這裡!我是認真的!」之後他告訴父親事情的經過。
老哈薩愣在原處。一天走出去?他連他們身在沙漠的哪個角落都搞不清楚。
「爸,我們還是問路吧。」沙拉穆絕望地說。
哈薩環起手臂,不退讓地說:「不行,你老爸對這沙漠熟得很,怎麼需要問路。」
「拜託你,爸爸。」沙拉穆想著如果自己渴死變乾屍,咕嘰是不是還能把他吃掉再復活?每每想到被當大便拉出來的情景,他就覺得很恐怖。「我不想死在這裡!」
「別烏鴉嘴!」哈薩訓斥:「再說,這荒漠裡你說要問誰!」
「老爺呀、少爺呀,抱歉,容我插個話,」莫薩默絲小聲地說道:「那個我剛剛從籃子裡爬出來的時候,看見那邊有樹的樣子。」她指著某個方向。
「呿!荒漠裡怎麼會有樹!一定是海市蜃樓。」哈薩說:「妳回妳的籃子去,別插手我們父子的事。」
「是的,老爺。抱歉啊。」語畢,莫薩默絲落寞地爬回她的籃子中。
被絕境逼得什麼都願意相信的沙拉穆,立即手腳並用爬上一座小沙丘。往奶媽指的方向看去,他看見遠方似乎有那麼一丁點不像沙漠的東西。
「咕嘰!」頭頂上的小龍說。
「什麼?」似乎不是髒話,沙拉穆拿出單字手冊。「豆芽菜?噴口水……綠洲?」
「咕嘰咕嘰。」
「有……美女?」沙拉穆興奮地朝著似乎是綠洲的方向看去。「太棒了,咕嘰!」之後他連滾帶爬地跑下沙丘,邊跑邊喊著:「爸爸!那邊有人!綠洲上有人!我們有救了!」
「我可不問路啊,要問你自己問。」哈薩頑固地說,但內心也甚感欣喜。
於是父子兩人火速收起帳篷,重新整裝,在漸暖的陽光中向綠洲高速前進。
結果並未發生令人失望的事,那確實是個綠洲,經過測試也沒有食人植物或者瘋狂小矮人。綠洲的中央有座小池,周圍被矮樹環繞,旁邊則是青翠碧草,由外圍的長長乾草圈著。正如咕嘰所言,有位身材修長的女子,穿著黑紫色的輕便旅裝,坐在池邊編著那頭全世界最烏黑亮麗的長髮。
才踏進小綠洲,哈薩默默搬起兩個水罐子去池子另一邊裝滿,之後在矮樹底下重新搭起帳篷來,擺明就是打死不去問路。沙拉穆嘆了口氣,牽著駱駝到池邊喝水,順便向那女子搭話。
「那個……小姐,請問……」沙拉穆結結巴巴地說,他這輩子可沒和這麼美麗的陌生女子說過話,這一開口,連舌頭都打結了。「請問小姐您在、在做什麼?」
咦,他不是要問路嗎?那女子聽了問題抬起頭,瞄了他一眼,悠悠地說:「我在趕路,沒看到嗎?」
「這……是、是這樣啊?」這麼悠哉地坐在池邊弄頭髮,一點都不像呀。沙拉穆心想。
「前兩天,有三個搶匪不知道從那冒出來,搶了我的駱駝。」她說。
「怎麼這樣子!真不應該。」沙拉穆說。
「倒沒事,我追上他們,把那三個白目狠狠揍一頓。」
「咦!?」
「揍完才發現駱駝給他們騎進流沙裡了。」
「啊?那搶匪呢?」
「搶匪呀,我一氣之下也全丟進流沙替駱駝陪葬。」
「那……」下場好悽慘的搶匪呀。對了,問路,他是來問路的:「請問,小姐,那個妳知不知道往羅馬的路怎麼走?」
「羅馬?」年輕的黑髮女子自口袋中掏出一只小巧的金屬儀器,上頭有根擺動的針,技術真是精良啊。只見她依照針下金屬盤的刻度指著某個方向:「往西邊直直過去,一百里出沙漠,西南五十里到海岸,沿著海岸再走一百里就到了。」
她笑著說:「你想要的話,這指方向的東西可以送給你。」
那指針未免太神奇了,根本是神器,怎麼能收呢?
「不行,這太貴重了!」沙拉穆連忙拒絕。
「兒子啊!來帳篷這邊幫老爸扶一下!」不遠處傳來哈薩的呼喚聲。
聽見那聲音,女子嫣然一笑,將指針塞進沙拉穆手裡:「去吧,駱駝我替你看著。」
沙拉穆緊握著神奇指針,臉紅心跳地把韁繩交給她:「謝謝妳。」
之後連忙跑去幫助和帳篷搏鬥的爸爸。
「爸,那位小姐人真好,她送我這個指方向的東西,這樣我們就知道要往哪個方向走了!」
「是那位騎在我們駱駝上的小姐嗎?」
「對啊,而且她還好心告訴我要怎麼走才會到羅馬,就是往西……等等,你說『騎』?」
這時,身後傳來駱駝的吐口水的聲音,應該是錯覺,為什麼聽起來好像很開心?
大感不妙的沙拉穆連忙回過頭去。
但那名陌生女子的背影已在十多個沙丘之外。
於是,父子兩人就這麼眼巴巴地看著自家駱駝被陌生人騎走,連同籃中奶媽,一同消失在大漠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