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是迷路落單,不但一頭栽進水裡摔了個又濕又冷,還險些陷進泥濘難以脫身。但他在她唱起迎神歌曲的時刻出現,而當時的天際有雷雲興奮翻滾,精靈們也群聚在他身邊喧鬧。
神靈回應邀請,卻不總會以人們預期的姿態出現。於是湘君助他脫離泥沼,款待他,又給他食物衣服。
野人言語不通,但他給了湘君一樣東西。
那是片薄薄的黃色板子,形狀是略帶弧度的長方,兩短邊上各穿圓孔,原是用來繫綁佩掛的飾物。板子突起的一面,粗線陰刻著線條簡潔的對稱圖型,有力的轉折令人想起閃電。板子觸感冰涼似玉,光滑表面反射的光芒卻比玉石更加銳利。厚度雖薄,重量掂來卻比外表更沉。
那顯然並非玉石,更不是骨角木材之屬。即便族中最長的老者,也從未看或聽過像這樣的東西。
湘君將它串在族長的項飾之中。她認為野人男子當是雷神,化為人身出現。
神靈少以人身出現,一旦發生,則其必有意圖。湘君認為那人會再度出現,因此她決定重回河灘。
這是蔏兒第一次對他們所說的野人留下特別印象。而那個「野人」和這些野人,有關連嗎?
湘君說他不似尋常野人那樣,經常結伴而行。反而總是隻身而來,只帶著條黃狗。她與他持續著河邊的相會。有那麼一兩次,蔏兒看見湘君回來時,頭髮裡還編著鮮艷的紅花藤蔓,捨不得取下。
姊姊應該是知道些什麼的,然而她卻從未清楚說明。或許她認為不急,時間仍然充裕。或許她想等情況更確定之後,再告訴大家。
雷神的意思,究竟是要警告她們小心野人?還是表示神靈打算捨棄她們,從此轉而悅納野人?一思及此,蔏兒忍不住縮了一下。
她抬頭環顧四周,所見均是被綁手綁腳的族人。有些正低頭哀泣,也有些神色木然,似是仍未自驚嚇恢復。野人殺死男人,卻把女人與孩童捆了起來,集中在這兒。
蔏兒想試著說些什麼安撫大家,卻不知有什麼可說。只能輕撫身邊哭泣的孩童,多少提供些許安慰。
「只要我們還活著,事情就還有餘地。」人群裡有個聲音悄聲地說。
這話說得有理。她們是女人,而女人才是族群命脈。只要她們還活著,黑燕支族就依然存在。
不知又過了多久,野人們大約是再也找不到人可殺、可捉了,便把捉來的人們縛成一串,趕著走。
離開時,蔏兒偷偷回頭,看見火焚的黑煙翻滾升起。
她們被帶到野人紮營的地方,用一道圍籬圈起。接下來,陸續有人被不同的野人分開帶走。似乎他們在綁她們的時候,用了不同的結繩方式作為區別。但是區別什麼呢?蔏兒不清楚。
夜晚來臨之前,看守她們的野人分配了食物和水給大家。量並不多,但至少這應該表示他們並不打算立刻殺死她們。畢竟將死之人是不需要飲食補充的。
蔏兒原本想試著對剩下的那些人說話,安慰她們,或許也安慰自己。但她的喉嚨一動就痛,根本發不出聲音。或許和咒歌中斷那時候有關,某種東西毀了她的喉嚨,打斷歌曲。她希望這情況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終於,要帶走她的人來了。
一開始蔏兒並沒有特別注意那人。她原本以為那個殺死小哥的人,會來帶走她和長老。因此當看守的人過來解開她,而且只有她時,女孩呆了一下,沒有完全會過意來。看守似乎對她遲鈍的動作感到不耐,出力扯了她一下,反而讓她一個驚呼,險些跌倒。
喊這一下或許比跌倒本身還痛。
兩個野人在她身邊自顧自的交談,似乎對她並沒有特別關注。她趁著這個機會,偷偷觀察了一下要帶走她的這一個。
他看起來年紀不大,或許和女孩的小哥相差不遠?蔏兒不太確定。野人們的個子都偏高,身上有些複雜的黑色紋樣。這些圖案讓她很難判斷他們的確實年齡。然而這一個似乎比其它野人又稍微高點,手臂上、臉上的圖案也更加複雜。
這人會把自己帶到哪去?蔏兒有點害怕,也有點緊張。那人與看守的人交談時,大部時間是在聽,沒有說話。當他轉過來看她時,她便很快把眼神轉開,不想讓他發覺自己在看。
一個綠色的小東西閃過蔏兒的視線角落,它垂掛在野人腰際,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擺動。
「那是姊姊的!」
蔏兒一下子忘記自己喉嚨還在作痛,大聲喊了出來。她認得那個珮飾,那是她送給湘君的禮物。是她花了許多時間在河邊淘洗,篩選出最美的玉石,又花了更多時間細心琢磨,才作成能配得上姊姊的飾物。
湘君原本把它串在族君的項飾裡,後來又把它送給河邊野人,以作為飾板回禮。她認為這份禮物足以與神靈的贈禮匹配,這對製作珮飾的蔏兒來說,不啻是種極大肯定。
但河邊的野人不是雷神嗎?
她的反應太激烈了。那兩個野人現在都轉頭過來看她。
而在她能有進一步反應前,掛著湘君玉飾的那人伸手捉住她的肩膀,將她拉了過來,示意要帶她離開。
他跟湘君在河邊遇到的人有什麼關係?神靈果真是站在野人這邊的嗎?或者他們有可能同為一人?神靈久混人群之中?有這種可能嗎?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一邊被牽著往前直走,一邊幾乎是瞪著眼前這人直看。蔏兒心裡有太多問題,卻一個也無法提出。似乎感覺到女孩的視線,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但他沒多作其他表示,只是帶著她繼續往前走。
然後他停了下來。眼前的東西與其說是小屋,不如說是一團布疋與毛皮圍成的臨時居所。一路上他倆似乎經過不少像這樣的東西。如果這些都是房屋,那麼野人的數量實在比她以為的多上更多,或許比蔏兒村子裡所有的人都還要更多。
難道他們不知道,人太多時,便要挨餓嗎?他們打算怎麼餵飽那樣多的人?
小茅屋上頭開著天窗透光,又同樣用毛皮作成屋簷擋雨。野人掀開門簾——如果這團東西有門可言的話——帶她進門。蔏兒不知他接下來要作什麼,也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
不知所措的人或許不只有她一個。把蔏兒帶進屋子,放開她之後,野人便呆立原地,露出某種思考的表情。出乎女孩意料之外,他接著解下湘君的玉飾,遞給了她。
玉石觸感光滑而堅硬,清涼又溫潤。這的的確確是她親手製作,送給湘君的東西。然而東西還在,姊姊卻已不能像從前那樣,在她身邊,給她指導與安慰了。
這不是真的。
湘君答應過她,成人禮珥穿的時候,會給她一個驚喜的。
如果她能把東西恢復成原來的模樣,事情也會恢復成原來該有的樣子嗎?
她想到自己頸上的項飾裡,還串著河邊人給湘君的飾板。
眼前這人手上有湘君給河邊人的玉飾,那麼他必定和那塊飾板也有關係。一思及此,蔏兒急急忙忙地取下項鍊,想把那枚可惡的板子取下。
繁複的項鍊綴滿珠玉,繩結編得很是細密,女孩一下子竟無法將板子解開。好不容易,她終於把討厭的飾板取下,但項鍊也不再完整。蔏兒瞪著眼前的男人,將板子遞給對方。
他像是被她的動作嚇到,訥訥地收下飾板。
但是然後呢?
她並沒有真把東西恢復原樣。反而讓項鍊散了開來,一時三刻也不可能重新串好。是她自己把它弄散了的。然而其實蔏兒自己心裡也清楚,即使她這時真的把項鍊重新串好,姊姊和其他死去的族人也不會再回來了。
這不是真的。
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
誰能來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誰都可以,拜託。
女孩頹喪地抱著玉珮與殘破的項鍊,在地上踡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