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從前族人活動的河岸,找到一條還能使用的蘆葦船並非難事。女孩把船推離岸邊,並在船飄遠前跳了上去。
河的下游是銀鯉支族的村落。鯶尾先前正是希望她能往那兒逃去。然而如今黑燕只剩她一人,她實在也不知自己去了之後又能如何。於是蔏兒把船槳與長篙都收進船底,讓小舟隨水任意漂流。
他們會來找她嗎?那個人,還有那些異族,似乎都正醉心於殺戮儀式的進行,沒有一個注意到她離開的事情。但儀式不會一直持續下去,總會有結束的時候。而在那之後,他們會來嗎?會來找她嗎?
蔏兒希望不會。但即使會,水面漂移的船隻也不會留下可供追蹤的足跡。
船兒平順地緩緩漂行,輕輕搖著。河上微風吹拂,水面波光也跟著規律閃爍。就這麼永遠漂流下去,似乎也很是不錯?女孩坐在船底,不覺有些倦意襲上。她雙手抱膝,瞇著眼睛,悄悄點起了頭。
恍惚間,似乎有人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女孩抬起頭來,卻看見姊姊正好好地坐在自己面前。
真的嗎?是真的嗎?她揉揉眼睛,想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沒有錯,那正是湘君。就像從前一樣,溫柔地對她笑著。看見姊姊,這陣子發生的所有事情一下子全都湧上心頭。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只能哇地一聲哭倒在姊姊懷裡。
「我很抱歉。」湘君沒有出聲,只是順著她的頭髮輕撫,但她的意思卻清楚傳到蔏兒心裡:「是我沒有做好,才會讓妳獨自承受這些。」
「不是姊姊的錯!」蔏兒止住哭泣,抬頭正要爭辯。湘君卻握住她手,制止了她。
「雖然這對妳來說並不公平,但現在也只能依靠你了。我把這個託付給妳,請妳務必好好堅持下去。」
湘君似乎在她手中放了些什麼。女孩不想放開姊姊的手,又想抽手看看那究竟是什麼物事。她想問湘君說的託付究竟是什麼東西?又想說些什麼作為回應。但就在這好多心思糾纏的關頭,女孩醒了。
蔏兒睜開眼睛,只見小舟上空蕩蕩地。除了自己,只有船底的船槳和長篙……
還有隻小小鳥兒,一點不畏人地站在船緣,嘴裡叼著顆渾圓鮮紅的樹莓果實。
鳥兒有著黑背紅喉,還有潔白肚腹,正是她黑燕支的始祖動物。牠歪著頭,黑溜溜的眼睛打量女孩。然後燕子放下果實,開始低頭專心整理羽毛。
蔏兒看著燕子,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下,生怕自己亂動會驚嚇了牠。然而儘管表面冷靜,女孩的心裡卻滿是疑問:不知先人遣牠過來,是想對她說些什麼?
鳥兒專心以嘴理毛好一會兒,終於似乎是理得開心了。只見牠抖抖身子,伸展翅膀,接著像出現時一般突然地,噗地一聲飛走。
留下那顆紅色果實停在船緣。
這是要給我的嗎?女孩小心翼翼地撿起莓果,捧在掌心。
這便是姊姊在夢中所說的託付嗎?
蔏兒將果實含進嘴裡,毅然地吞入腹中。
X X X
蔏兒在銀鯉支族所屬的河岸,看見幾個捕魚的人。當中離她最近的是個年輕男人,手上拿著魚叉,魚簍沉甸甸地掛在身側,顯然裡頭裝滿了刺來的獵物。看見女孩和她的船,他驚訝地瞪眼瞧著,直到蔏兒出聲招呼。
這也難怪。對他來說,她不但陌生,現在的打扮一定也很是奇怪。
男人的名字叫澤,是銀鯉族君細柳君之子,似乎是鯶尾的舊識朋友。
或者該說他記得鯶尾這人比較貼切?
「上游的黑燕支?」澤露出回想的表情:「我記得,有個叫鯶尾的傢伙對我姊姊很感興趣,是從那裡來的。但他們已經分手有一陣子了。」
「他應該早就回到你們黑燕了吧?」他一邊說,一邊不經意地㿜了㿜嘴,似乎對什麼東西不是很以為然:「那個傢伙。」
「鯶尾是我的哥哥。」蔏兒回答:「而他已經死了。」
「呃,抱歉。」澤看來對此有些驚訝:「我不是刻意要冒犯妳或他的。只是,只是有時候,妳知道他比較,那個,愛開玩笑。」說到這,他的表情似乎變得有些不太自在。
「是,我知道。」想起小哥從前的惡作劇,蔏兒忍不住露出微笑,卻又立即被湧上的一陣悲傷掩蓋。
「喔喔拜託,請妳別哭。」看見她的表情,澤似乎有些慌了手腳:「要是被我家裡知道,我竟然把女孩子弄哭的話,那我可就糟了。所以拜託,拜託請妳別哭,好嗎?」
「嗯,」蔏兒擦掉在眼眶打轉的淚水,點點頭:「抱歉,只是一下子想到些事情。請帶我去見細柳君,我有重要的事要警告你們。」
細柳君和她的名字並不相像,是位身材豐滿的年長阿姨。據說她年輕時的確是人如其名,但時間畢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而發生在黑燕的事情,則令她深深皺起眉頭,看著蔏兒的表情也多了許多疼惜憐憫。
「可憐的孩子。」她說:「走這麼遠逃到這裡,一定是又累又怕的。」
「妳所說的事情確實嚴重,我必須召集眾人,從長計議。然而在那之前,妳實在應該先好好休息一下,恢復恢復精神才是。」
她先對澤交代:「在長屋裡找個位子,要讓這女孩兒能安心住下。待她要像對待你自己的姊妹。」幾番細節叮嚀之後,又接著對蔏兒說:「妳就先在此好好安頓,有什麼問題想問的,就儘管說出來,好嗎?」
這便是蔏兒住進細柳君長屋中的經過。然而澤也告訴她,除了細柳君之外,這裡還有一個人她最好也該要先見過。那便是細柳君之女,青。
青是澤的姊姊,也正是鯶尾曾和她有過段情的那位。
畢竟細柳君年紀已經不小,近日月事也開始不太規則。是以正逐漸將大小事物統統移交給青,打算放下主母職責,自己退居長老。
蔏兒對澤的細心提示表達感謝之意,卻見他支支吾吾地推辭,兩頰微微泛紅,也不知是不是太陽曬的。
她原本覺得澤似乎對鯶尾沒有好感,或許也跟著連帶討厭自己。但也許是為了盡地主之誼,也或許是自己之前落淚的舉動嚇到了他,澤待她的態度其實很是小心親切。
儘管不若細柳君那般殷勤,青同樣也對發生在黑燕的事表達了遺憾與同情之意。同時她也注意到女孩尚未穿孔佩掛的光滑耳垂。
「妳……還不是個女人嗎?」說著青順手比了比自己的耳朵。她的耳朵上掛著精美的翠綠耳飾,正如族中其它女人,大方地標示出自己作為女人的證明。
「我已來過月事,原本要在緊接著的月圓之夜珥穿。但在那之前,那件事就……」
「我明白了。」青點了點頭,臉上原本那種不知是同情或沉吟的表情,似乎又加深了些:「這麼說來,妳現在也沒有親人能替妳處理此事了?
「既然你已來過月事,繼續這麼拖著,恐怕也不是辦法。」她果斷地下了結論:「我們得儘快替妳安排此事,最好幫妳找個新的家庭才是。」
珥穿的儀式原本是由家中女性長輩為初長成的女孩進行。若是家中的成年女性在女孩成年之前全數過世,只剩下兄長或舅舅時,這些男人便會拜託居住在同一個長屋裡的長老相幫。孤身一人的孩子,則會立刻被血緣最近的家庭收養,絕不會讓她們在長到成年之前無依無靠。
因此青說的的確是合情合理的處置方式,但蔏兒聽在耳裡卻只覺心下一驚。她從未仔細想過自己是孤兒的這件事情,總認為自己是黑燕族君家庭的最後一人。
一旦被銀鯉的人收養,黑燕支族是否便從此消失,不再存續?
這麼想似乎有點任性,但她總覺得那樣就像是自己遺棄了姊姊,遺棄了所有那些在先前的事情中,悲慘死去的族人。
她不想要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