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吆喝、狗兒吠叫,細直的羽箭破空,咻咻有聲。末路的獵物踩著步伐紛亂,左右惶惶。徒然的哀鳴嘶叫,掩蓋不住血肉悶響的重擊,與獵人們齊聲的鼓舞歡欣。簡短地謝過天地神靈的庇護與好運,他們接著便熟練地合作,劃開獵獲物的肚腹,掏出腥臭易腐的腸臟,以及肥美珍貴的生肝。
這是個成果豐碩的日子。
依著狩獵時的貢獻與地位的高低,眾人分配獵得的獸肉與內臟。年長者的意見被恭謹地詢問,而力強者的功績亦獲得眾人的稱道。就連狗兒們,也分得腸內雜碎,吃得嘖嘖有聲。
分配既畢,便該是歸營時候。儘管天色尚早,也沒必要多作遊蕩:獵獲物已足夠,而在那令人安心的爐火旁邊,還有親人等待。
但年輕的巫凜,此時卻似有些意猶未盡:「阿則,回去的一路就拜託你了。我想再留下一陣,四處看看。」
被喚作則的男子面上微露難色:「巫凜,這樣子王會擔心的……」
「王才不像你這麼會窮擔心呢,阿則。」巫凜笑著打斷男子的勸阻,俯身搓揉腳旁黃狗的耳朵與項頸:「更何況有黃仔陪著我,不會有事的。」
黃狗兒坐在地上,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尾巴開心地轉擺,似乎很贊同主人的話。但名喚則的男子似乎不這麼認為,他將視線從黃狗移回狗主人,不放心地皺起眉頭。畢竟,山林本是神靈巡行、妖邪隱匿、草木野獸蔓生滋長的渾沌之地,人類身處其間,戒慎恐懼該永遠不嫌少,更遑論身處異地:「巫凜,若你定要脫隊獨行,那麼請至少讓則在旁跟著……」
巫凜眼中的笑意消失:「阿則,請你先回去好嗎?這是命令。」語畢,他又笑了開來:「況且,則要是沒和大夥一起回去的話,家裡的人一定會很擔心吧?」
「噯!」則露出一個混雜著無可奈何與困窘的表情,重重嘆氣。他曉得巫凜心裡清楚得很,自己最後還是會照他的話做。但這是因為巫凜的命令,而非為了屋裡等待的女人。則很確定這一點,而且他知道巫凜也明白。但打從自己在年前成親,凜便總喜歡拿這點來挖苦他,似乎覺得那十分有趣。
沒有僵持太久,則再度輕輕嘆氣:「好吧,若這是你的命令,則也只能依令遵從。」轉身加入眾人前,他仍不忘回頭叮囑:「請千萬小心。」
「嗯,你們一起也要小心呵。」巫凜點頭應答,並作了個祝福的手勢,以為道別。
目送著人群離開視線,巫凜這才低頭叫喚腳邊的黃狗。時間還早,林中的氣息又如此宜人,他還沒玩夠,還想再走上一走,吹點風。巫凜還知道左近該有條大河還是大澤,是族人們不久前發現的。上那兒探探,或許有魚可刺,或許能找到適宜製陶的黏土,或者是些生長在水邊的藥草。或許那兒既沒魚也沒陶土,但或有清涼的河水,能在這場激情的圍獵之後供他洗浴泅泳,那也就值得了。
也可能,水裡居住著兇猛的鼉龍,凹凸不平的背脊宛若將沉浮木,僅有高高突出前額的兩眼露出水面。這麼一來就游不成泳了。但儘管鼉龍捕食的形象兇惡,不受驚擾時,牠們卻寧可悠閒地曝日、睡眠。而其皮革,是上佳的鼓皮,骨與肉也均各有用途。所以若是有這種發現,似乎其實也算不得壞。
一邊想著各種可能,巫凜帶著黃仔,繞過糾纏的草木,輕快地朝河邊曲折前進。隨著路程推展,四周樹木逐漸變得稀疏、矮小,取而代之的,是一叢高過一叢,細直纖長的香蒲。巫凜小心地在草叢間穿越,依稀聽見空氣中開始隱隱出現一個聲音,低沉而不間斷,充滿韻律。
是水聲。這必定是條大河──如同河的發現者所說──才會有如此低沉穩定的聲音。反倒是那種淺薄的小河,冬天便乾枯,夏天又暴漲,才會輕浮地嘩啦作響。正這麼想著,河岸便出現在眼前:不遠處草叢的盡頭,隱約可見草莖間透出的波光。
巫凜低頭對黃仔眨眨眼,笑一笑,伸手撥開最後一叢香蒲。
那是條大河,令人一眼望去看不見河的對岸。若非河心水流奔動不息,巫凜或許會以為這是個湖澤。他左右探看,想確認左近沒有貪噬的猛獸,或者螫人的毒虺。就在他彎下腰,想要碰碰水面,掬點水來洗臉時,一陣歌聲打斷他的動作。
那歌聲有點距離,聽不清內容為何。但聲音清亮高亢,竟不似人間之物。
在這荒僻的河邊竟然有人,而且是個女子?巫凜不禁皺起眉頭: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他示意狗兒噤聲,然後朝著歌聲傳來的方向,輕步潛行。
沿著河流微小的弧度轉了個彎,歌聲越來越是明顯。巫凜自香蒲的莖葉間,看見隱約的人形與船隻。他輕輕地將草葉撥出一個縫隙,湊眼偷看。
然後,震驚。震驚而渾身僵硬冰冷。
河上女子立於小舟之上,背對著,手中長篙撐著河底淺灘,但姿態嫻雅;長髮披垂,漆黑而亮。巫凜先前聽見的歌聲,便是出自於她,雖然走得如此之近,但他卻仍一字也不懂。
她必定是掌管這河流的女神,巫凜確定。
凡人而驚擾神祇,已屬重罪;以巫者之身而驚擾神祇,其唯有一死而已矣。年輕的巫師這時有些後悔,後悔不該沒聽從則的勸告,一意孤行地四處遊蕩;後悔不該如此好奇,明明是非凡非常的音聲,卻偏要循著一探究竟。
簡短地考慮過之後,巫凜決定在被發現前悄悄退走,待回去之後再向神靈乞求降罪。唐突地當場俯伏跪拜,怕只會造成更大的騷擾。因此他輕輕、慢慢地向後退了一步。
但那雙可詛咒的眼睛,此時竟是離不開河中女神的身影。
不專心的巫凜一腳在滑溜的泥濘地上打滑,眼看竟是要向後摔倒。他急忙揮動手臂,想辦法保持平衡,一面還得留意,別碰著了什麼發出不該有的聲響。不料一個用力過猛,反而往前跌出。年輕的巫師反射性地向前跨步,意圖穩住跌勢,卻不意勾上香蒲交錯的根莖。
完了。
那個瞬間,時間似乎凝止了下來。巫凜完全能感覺到,自己身不由主地浮在半空,草葉緩緩地拂過耳旁身畔。他看見河中女神轉過頭來,雙眼因驚愕而睜大,漆黑而亮。他甚至能夠分辨,那黑亮,與她長髮的黑亮不同:前者清亮,如暗夜水井,後者則如煤玉細膩。
然後嘩啦,時間又回來了。
渾身水濕,巫凜狼狽地在軟泥中掙扎撐起,望著滿臉吃驚的女神,等待著河底崩裂、猛獸群聚,將褻瀆的自己撕裂淹埋;等待著飄風暴雨、江河怒吼,被冒犯的女神乘風而去。他等待著,滿心惶恐與自責。
女神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迅速地將小船撐往岸邊,嘴裡連串叫喚著巫凜聽不懂的話語。輕身一躍,便靈巧地跳上硬地。回過身來,她友善地將長篙遞予滿身泥水的巫凜。
沒有錯愕太久,巫凜伸手抓住長竿,試圖從軟泥裡爬起。沉重柔軟的泥漿似帶有某種吸力,只是不住緩緩下沉,卻讓人無法使力提起。巫凜本以為自己能立刻脫離這灘東西,但過程卻出乎意料地困難費力。好不容易,他爬上硬地,感覺有些輕鬆,又有些忐忑不安。
那女神般的女子收回長竿,又說起話來。語氣與表情,似是既好氣又好笑,也似是帶著些許擔心的柔軟責備。
「呃,我聽不懂妳說的話。」巫凜帶著歉意地打斷對方。或許,她不是女神?但無論她是不是,沒有她的幫忙,他說不定根本爬不出那灘泥沼,至少,不會這麼迅速。
女子停頓下來,表情像是有點疑惑。她又說了幾句,這次的語氣不再那麼確定。她簡短打量了巫凜一眼,招手示意他跟上。
巫凜跟著走了兩步,這才開始猶豫。她想做什麼呢?
女子這時已將長草編成的小舟拖上岸邊。見巫凜猶豫,她指著他身上腳上,比手畫腳,簡短地說了些話。巫凜看著她的手勢,一會兒才猜到,她指的是他滿身的泥漿。女子像是有些不耐煩了,不再多說,直接抓起巫凜的手,將他帶往上游尚未被他弄髒的地方。牽著他的手,洗水。
巫凜感到有些羞赧:自己似乎被當成某種無知的孩子。他很快地清洗頭臉手腳,並把衣服上特髒的部分也稍微漂洗了一下,其餘的,便只好暫且不管它了。
女子讚許地看著他,點頭。
「妳……是這條河的女神嗎?」巫凜充滿疑惑地問。
女子再度開口,這回速度慢上許多。但巫凜很快便確認到:他們雙方,都無法理解對方所說的言語。這表示她其實並非神祇嗎?與神靈溝通,原是巫者的工作之一。但這裡是異地,而非他所熟悉的故土。異地的神靈或許與故土不同,也或許,這是她刻意的試煉。
無論怎麼說,她方纔的手很溫暖,就這點而言,至少能相信她不是什麼幽靈鬼怪。
一陣微風吹來,巫凜忍不住小小打了個寒噤。天並不冷,但當風吹在他滴水的衣服與頭髮上時,感覺好涼。女子不知是否注意到他的動作,她轉身離開,並且再度示意他跟上,以一種令人自然遵從的姿態。
她回到船邊將小舟入水,招呼著巫凜上船。船底躺著幾束植物,上頭水珠猶存,而在陽光照射下散發出芳香。順流而下沒有太久,女子再次將船靠岸,岸邊的草木似已被人清理出一條狹長的道路。
他們上岸,將小舟拖上硬地。再次走動的感覺很好,河風雖然溫和,但吹在水濕的巫凜身上仍是頗有涼意。幸好還出著太陽,他想。順著小路,女子將他帶到一間小屋前面。
這幢小屋與巫凜所熟悉的房屋形制不大相同:它乃是由木料修築,而非巫凜所習慣的紮實土塊,屋頂上,層層疊疊地長綑草葉披垂,似與方纔的小舟是同一材質。小屋前面不遠,石塊堆疊成的灶內,一堆灰燼暗示著曾經熾烈的過往。女子來到灰堆旁邊,熟練地添加柴火。幾翻撥弄之後,看似死灰的塵土便重又冒出點點火星。
她招呼巫凜,似是要他待在火旁。
火舌柔軟地在柴枝上跳動、翻飛,放射著令人頗感愉悅的熱度。巫凜還猶疑著要不要坐下,身邊的黃仔早已老實不客氣地趴了下來,鼻尖正對著暖暖的火堆。不管她是誰,或者她是什麼,應該都沒有惡意吧?才這麼想著,一抬眼,女子已然不在身邊。巫凜疑惑地四處張望,而開始有些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