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白天的時間蔏兒都被送到那間較大的屋子去。剛開始時巫凜會帶她過去,幾次之後她便明白自己該去哪兒報到。
而婦霽會帶著她一起做事,也教她幾句他們的說話。
從片段零碎的言談裡。蔏兒逐漸開始明白,婦霽與湘君的不同。她發現婦霽雖是這群人的主母,卻也不是這群人的主母。她的地位雖高,卻對預言與神靈之事所知不多,也不加碰觸。
對於那些,她說那都是男人的事。
蔏兒不確定是自己聽錯,還是她㿜腳的問話讓婦霽弄錯了意思。男人怎可能有那等心思,可以應付神靈和預言?這實在太過離譜,奇怪到甚至不像是特意要欺騙她的。
她們也不像她的族人那樣,以珥穿的儀式與耳環來標記成年。只不過在家自己將頭髮換個樣式,重新紮過便是。婦霽教蔏兒怎樣把頭髮像她那樣盤起,比手畫腳地讓女孩知道那與幼女髮式的不同之處。
在那件事發生之前,蔏兒原本正期待著姊姊為自己準備的珥穿儀式。她只覺得野人的這種作法,未免也太過隨便了些。然而缺乏足夠可用的字彙,她也沒辦法去對誰抱怨,只能就這麼隨俗去作。
婦霽也帶她出外採集食物,但卻走得不遠。一路上更可見男人們將原可供採食的地面砍伐、燒盡。蔏兒對此有點印象,她聽過鯶尾抱怨這種事情,並誓言以各種方式攔阻。而湘君則對野人燒砍的舉動,和男人摸進野人營地的打算,都同樣很是擔心。
這樣子,你們的食物如何夠吃?又為何能有那麼多人?蔏兒疑問。
婦霽十分努力地向她解釋,然而那些遠超過女孩學會的簡單字彙,只能隱約捕捉粗淺的意思。
她說那些夷平燒光的地方,會為野人們帶來大量糧食。蔏兒沒有聽過這種咒法。但婦霽說得很是肯定,還說他們的人口之前已經削減,現在一點也算不上多。
這裡的女人花比蔏兒族人更多的時間在紡織。所用的技術與工具,都遠比女孩所知的複雜精巧。
她不常遇見自己族人。即使碰到,她們相處的時間也往往短到幾乎無法說上兩句。
「這樣,妳學我們的說話才會更順利些。」婦霽這麼說。
她們被打散了,而這是刻意的。
蔏兒不是沒有試過對婦霽提出質疑和發怒。然而或許是言語的隔閡,也或許是有些什麼旁的原因,她發現那些舉動在婦霽面前,似乎會自動變成孩子氣的無理取鬧,根本無法持續多久時間。
除此之外,婦霽對她很好,教了她許多東西。她發現自己無法真正違抗或憎恨這個女人。
關於神靈和預言的事情,婦霽一定是在騙她。或者起碼是弄錯了蔏兒的意思,因此給了旁的回答。她在和煦的外表下包藏著駭人的強大,該當是這些人的族君。
還有她屋子裡的那個男人,他們稱他為王,但那似乎又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蔏兒非常怕他。雖然很少直接接觸,偶然碰見,他的表情也都很和善,只一兩次他遠遠地盯著她瞧,露出幾許若有所思表情。但女孩懷疑他在那天的屠村事件中曾經出現。而他的肩上經常有青蛇盤桓,周身隱含雷火之氣。
他是人,還是化成人型的雷神?而婦霽又是如何讓他長住在她的屋裡?
難道不是這樣嗎?男人來來去去,最後總是會回到自己的母親與姊妹身邊。只有女人才是穩定守護家族的支柱。蔏兒的小哥就換過幾個情人,當然也有幾次不是他自己離開,而是被女方趕出門外,但不管怎樣他總是會回家來。而湘君在遇見河畔野人之前,也有些追求者是她願意微笑接待的,不過他們也同樣待不久長。
但婦霽說男人才是一家之主,要她好好照看巫凜。這又是怎麼回事?
她一定是在騙她,是嗎?還是她又弄錯了些什麼?
至於巫凜,女孩其實一直無法確定,他究竟是想躲著她,亦或是想試著對她表示友善?
白天大多時候,他其實都在其他地方奔走,只有午間吃飯和快要天黑時才回到那間小屋。有時她們在哪碰上了,他常常很快便匆匆離開當場。而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可能會露出像是欲言又止的表情。偶爾,他會試著對她說話,但說得不多,舉手投足都透著股小心翼翼,看來好像幾乎和她一樣緊張。
但是到了晚上,當蔏兒做了惡夢,偷偷驚醒哭泣的時候,他會悄悄伸來一隻安撫的手。那人從來不問她哭些什麼,也不曾對她說任何安心的話,然而那隻手的感覺卻很是溫暖。
他和那個被稱為王的男人,在某些地方很是相似。然而與王不同的是,少了那股望之儼然的氣息,卻多了幾分笨拙與小心翼翼。沒有那麼遙遠可怖,反而卻多了幾許親切。雖然單以舉止來看,有時因此很難說他像個神祇,但偶爾在他忘記那份小心的時候,他身上便會透露出另外的一些東西。
蔏兒開始相信,他就是姊姊在河畔遇見的那人。
這可以解釋姊姊對那河邊人的描述,也能說明他為何會有湘君的珮飾,更與他醉後哭泣的舉動互相符合。
或許他是他們之中,唯一真正同情她們的。女孩忍不住想像,他在姊姊的迎神之中降臨,或許正是意圖警告她們將臨的災禍,卻因故無法說得清楚。或許是受制於王的關係,也或許他另有什麼禁忌。
也許,有一天他會讓她們離開,甚至可能會幫助她們重建家園,也不一定?
夜晚的惡夢還是會來,蔏兒也依舊會驚嚇哭醒。但夢中的驚慌與血腥似乎開始變得沒那麼濃烈一些。
這天,野人聚落裡似乎有什麼大事正要發生。一早婦霽就帶著蔏兒忙進忙出,做的事情和平常有些不同,似乎在準備些什麼。接著婦霽又要她提早回去休息,好像自己趕著有其他事要做準備。
是什麼儀式或咒法,是她不希望讓自己看到的嗎?蔏兒忍不住心下狐疑,但仍往寄居的小屋慢慢走去。
巫凜人在屋裡,旁邊有兩個男孩正幫他穿上一套繁瑣華服。這衣服大約是他特意收好,女孩之前沒有見過。長袍的色澤深沈,如凝血般分不出到底亦紅或黑,深暗的底色上裝飾著明亮的朱紅彩繡與各色墜飾,隨著他的動作擺動,清脆地叮噹作響。
這模樣很是奇異,但也有種說不出的好看。或許這才是他真正的模樣?蔏兒不禁好奇地瞪眼瞧著。
著裝完畢,兩個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出門外。巫凜拾起幾把小心包裹的武器,轉過身來。見她盯著他瞧,他笑了。於是她忍不住也報以微笑。
光線照在巫凜手上的東西,發出明亮的反光。那是弓箭與匕首,黃色的光芒在箭鏃與刀刃上閃爍。蔏兒曾經見過這樣的箭枝,只有短短一次。但那卻是讓她無法忘記的一次。
那是在姊姊的喉頭,湘君的喉頭。
笑容從女孩臉上消失,蔏兒慢慢蹙起眉頭。
原來那其實是他做的嗎?是他害死姊姊的嗎?是嗎?
而自己卻還傻傻地以為這人是個好人?
看見她的表情改變,巫凜面露疑惑。他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上的東西,然後他露出會意的表情。
於是他也收起笑容,朝她走來:「妳……知……?」
他說話的速度實在太快,蔏兒沒辦法完全聽懂,只知道是某種問句,要質問她是否知道某事。他每前進一步,她就跟著後退一步。但女孩背後很快便碰到牆面,再也退無可退。她繃著臉、抿起嘴,只能恨恨地瞪著巫凜,恨這個殺死姊姊又欺騙自己的人。
巫凜看著她,似乎下了什麼決心。他表情變得柔和,輕聲說了些什麼,但蔏兒只聽得懂「妳想」和「現在」。
巫凜將手上的匕首以柄遞予女孩。
她看看刀子,看看巫凜,又看看刀子。
雷神又如何?她要殺了這個害死姊姊的男人。
她伸出手來,想抓住匕首。但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男孩的叫喚,聲音由遠而近,聽來就在門口。有人正要找他。
巫凜像是突然清醒過來,他回頭應答,收回匕首,轉身加入人群。
蔏兒這時才覺得兩腿發軟,頹然坐倒在地,眼淚不知何時從眼角落了下來。
她這麼坐在原地,安靜哭泣了一陣子。然後她抹抹眼睛,決定親眼去瞧瞧,人們今日究竟在準備什麼。那是婦霽不希望她看見,而巫凜趕著要去參加,也是讓那個男人暴露出他殺人事實的事情。
她朝著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四周的興奮氣息隨著人潮增加,而逐漸變得更加明顯。對於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孩,似乎沒有人多注意看她一眼。
人們群聚在一個土台旁邊,圍成一圈廣場。這又是他們另一個令人費解的工程:人們一簍簍運來土塊,又用木棍一下下敲實,疊成了這座高台,卻不知要作何用途。
廣場中央有熊熊熱氣蒸騰,陌生的樂音自高台頂端飄揚灑落。女孩在人群縫隙之間穿梭,終於能夠看見廣場上的東西。
場中有幾個大坑,而烈焰在其中正熊熊燃燒。坑邊一個個跪坐著的,是被緊緊綁縛住的熟悉面孔。那些是她倖存的族人,與她一起被這些人捉住的。綁縛在地的有些是老人,有些是成年女人,但也有許多男孩與女孩,尤其是小男孩。那裡頭沒有年輕力壯的男人,所有年輕力壯的男人,都在那天便已經死去。
樂聲換了個調子。土台上有人走了下來。他穿著暗紅的長袍,上面綴滿亮麗的繡飾與珠玉,手上提著匕首。雖然蒸騰的熱氣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與表情,但蔏兒知道,那人便是巫凜。
人群充滿期待地起了陣小小騷動。
巫凜走到燄坑旁邊,伸手割開跪縛者的咽喉,將那人推落火坑。
一個。又一個。然後再一個。
夠了,已經夠了。蔏兒沒有辦法繼續再看下去。她轉身離開人群。起先是用走的,然後越跑越快。
她不能再繼續待在這兒,那怕只多一刻也不可能。
那樣多的鮮血必定與某種咒祝有關,該當是某種奉獻祭儀。但此時此刻她根本沒辦法思考,更遑論深入細想。她只能用力地往前跑,儘速離開那個可怕的景象,那個可怕的地方。
女孩跑回巫凜的小屋。她沒有考慮很久,便決定只拿走她日前修好的項飾。那些人,那個人。那個人對她所有虛假的親切虛假的友善,她一樣也不想記得,更不想再和他有任何關聯。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做完自己在祭典開始前,沒做完的那件事情。但巫凜還在殺戮,不在這邊。而土台前的人群還在歡慶。機會已失,而蔏兒也不願在此等待,在這個可詛咒的地方繼續等待。
女孩朝河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