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除了身上的異族衣服和湘君給她的項鍊,幾乎什麼細軟也沒帶來。青給了她一些可以替換的舊衣,這才讓澤帶她在長屋中找到位置歇息。
安頓完畢之後,澤才帶她在銀鯉支族中走了一圈,認識其它族人。然而不知怎地,從青那兒出來之後,澤看起來似乎就有些心事,表情沉了些,說話也比之前少些。
蔏兒忍不住猜想,他是否果然覺得自己是個麻煩,只不過他身為地主,這才不得不分神特意招呼?她暗下決心,不論被收養的結果如何,定要早些自立,不願仰人鼻息。
但要說澤嫌她煩嘛,接下來的幾天,他又時常跑來找她一起做這做那的。或許這是細柳君或青授意,要他來帶她熟悉這裡?男孩子們的心思蔏兒不太明白,只覺得他有時會偷偷盯著自己瞧,卻在視線交會時又轉了開去。有時像是想對她說說些什麼,卻又在出口前把話吞了回去。
還有些時候,他似乎實在太過擔心她的舉動了些?好像覺得她無法自己照顧自己似地。
蔏兒不知與澤相處,自己究竟是該覺得貼心,或是覺得有些不自在?
而惡夢此時又再度找上了她。雖然說再度似乎不太正確,畢竟那其實從未曾真正消失。然而原本變得模糊的細節現在又重新浮現,甚至變得比原本更加猙獰扭曲。在尖叫、慌亂與四溢的鮮血之外,又多了好多得意的獰笑。
他們在笑,那個人在笑。他們殺人,他們歡呼。他們在笑,他們在笑她。那人殺人,他們在笑,那個人也在笑。
而蔏兒會驚叫醒來,滿心餘悸。然後獨個兒揪著自己衣角,難以再度成眠。
這天一早,澤又來邀她一起出門採芋。
蔏兒的確打算更熟悉一下鄰近情況,更不想自己一人獨處,空想著那些可怕的事情,於是便應允了跟去。一路上澤並不太說話,只是低聲指明道路與地形,卻又幾次露出欲言又止表情。
「這幾天我們家裡在討論關於妳的事情。」就這麼憋了快要半天,他終於開口:「母親希望自己能收養你。」
蔏兒點點頭,並不感到特別訝異。不論怎麼說,這都是十分合理的決定。再怎麼說她本出身黑燕支族君之家,這次落難,銀鯉的家系若不將她收為己用,恐怕才是奇怪。
然而澤繼續說話,眼睛卻只看著地面:「但是……這樣講也許很過份,但是我不希望妳變成我的妹妹。
「不管媽媽她們怎麼說,在我心裡妳永遠是鯶尾的妹妹,不會是我的妹妹。」
女孩楞了一下,接著點了點頭:「你很討厭我們嗎?我和鯶尾哥哥?」
澤似乎沒有料到她會這樣回答,反而自己先慌張起來:「不,不不,不是那樣的。是……我我……」
他支唔了好一下子,終於說出口來:「是如果妳變成我妹妹的話,我就永遠也沒機會和妳在一起了。
「我如果……妳,妳只能是鯶尾的妹妹,不能是我的妹妹啊!」他一邊說,一邊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臉:「我知道這樣很過份,妳遇到那種事情,而我卻還只想著自己。可是……可是我……
「我……母親和姊姊說,如果我那麼希望的話,那麼因為妳其實已經成年,不是真正孩童,缺的不過是個儀式。她們說,會依妳本人的意思決定。
「這樣,這樣的話,妳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蔏兒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澤。原來她以為他討厭自己的事情,全都想錯了。而澤回望著她,表情同時混雜著強烈的內疚與希望。
「我,我不知道。」女孩說著垂下眼睛:「現在我根本沒辦法想到那些。」
「我知道這要求非常任性。」澤漲紅了臉,別開視線:「對不起,現在要請妳當作我沒說過已經太晚。我,我……」
「沒關係的,我沒有生氣。」蔏兒答話的聲音不大,但她知道澤全聽在耳裡。
「只是我現在實在無法想像自己能和任何人談情說愛,男人的事情我……」說到這,她竟一時有些哽咽,這股情緒來得之快,遠超過自己想像。蔏兒頓了下來,儘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聲音與情緒:「總之,即使我此時不成為你的妹妹,將來的事情,我也不敢給你任何更多的承諾。
「你對我確實很好,所以我也不能在這事上騙你。至少在眼前,或許你把時間心思花在其他女孩身上,會比花在我身上更有收穫。」
之後的一路澤沒再多說些什麼,只是若有所思地低頭默默前進。
蔏兒與澤一起回到長屋時,青背上綁著她的寶寶,正在外頭處理一些苧麻,顯然是一早去摘採回來的。她將莖皮剝下,多餘的漿汁刮去之後整齊紮好,浸入水中泡開。
看見她們回來,她便出聲招呼,讓蔏兒過來相幫,而澤獨個兒去處理他們掘來的那些芋頭。
一俟澤走離視線之外,青就問了:「阿澤對妳說了什麼,是嗎?」
顯然她早已猜到澤對蔏兒說了些什麼。因為她沒等女孩回答,便自顧自地搖搖頭,繼續說了下去。蔏兒有個感覺,是青接下來要對她說的話,是她老早便已經準備好的。
「阿澤我母親的孩子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平常我們也都很寵他。」青輕聲嘆了口氣:「或許是太順著他了點兒。才會讓他一直都那麼孩子氣。」
「他……他都跟妳們說了嗎?說不想和我成為兄妹?」
蔏兒問得不無驚訝,然而青聞言卻只是樂得呵呵直笑:「喔不不,他還沒那個膽子敢直接作這種要求。但是這幾天他一直很不安,總是在那旁敲側擊些他原本不會想管的事情。
「再看看他對你的態度和看你的表情,這事情可不是攤在眼前?」青說得頗有興味,似乎覺得整件事情十分有趣:「那孩子可不是個擅長隱瞞事情的人。」
說著青看看蔏兒,手上的工作倒也一直沒停下來:「說起來,那孩子在女孩子的事情上,一直傻傻的不怎麼開竅,我們還有點擔心他呢。你似乎是第一個能讓他這麼著迷的女孩。
「妳是鯶尾的妹妹。雖然看起來你們的個性不太一樣,不過他是個好男人。人很風趣,在這兒的時候也還蠻喜歡找阿澤玩的。或許阿澤也是因此而對妳更有好感也不一定。」
青的話勾起蔏兒對兄長的回憶,不覺開始難過起來。她不確定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否起了變化,但青接著只是靜靜看她好一會兒,然後才開口。
「對妳家鄉發生的事,我覺得很遺憾。但……比起過去的事情,更重要的或許是你現在要如何繼續下去。我的母親認為妳很有天賦,因此希望妳能加入我們的家庭。」她說:「然而我們也不能不管妳本身的想法,尤其若妳對澤也有意思的話,總也不可能就這樣拆散妳們。
「所以,我想知道妳現在有何想法打算?」
「我……」蔏兒猶豫了,青的意思是在說,即使她選擇不加入銀鯉,也沒有關係嗎?她的確不想拋棄在黑燕死去的親人,她已經對他們辜負太多,怎能在此時再度放下?她也不知道,加入銀鯉支族,是否就等於是拋棄了化身為燕的湘君所託?
她很感謝細柳君與青的照顧,也並不討厭澤。與澤交往會是她不加入銀鯉的條件嗎?現在要她考慮這些似乎有些太過倉促了。男人的事情,男人的事情……為何此時她想到的卻是那個可憎的人?想起他只令女孩覺得一陣噁心,她怎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還去考慮男人的事?
然而青正等著她的答案。她並不開口催促蔏兒,但她的表情確實在等。
思考一陣之後,女孩終於回答。
「我很感激妳們的好意。」她說:「但我才剛失去所有的家人,而他們都是凶死而亡的。我很害怕,也不願把那樣的厄運帶進妳們家裡。
「我很感謝妳們,但是我……很抱歉。」蔏兒試著讓聲音不要哽咽,但卻因此聽來有些僵硬。
青放下手上的東西,有些彆扭地用被苧麻汁液沾染較少的手背輕拍女孩:「不要緊的,我明白了。我會告訴母親妳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