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是真的很喜歡那個從黑燕來到這兒的女孩。
這是真心話,一點不假。
那天當他在河邊看見小船順水流下,而那個女孩從中探出頭來的時候,感覺就像是看見天上緩緩飄下的小船裡裝著可愛的少女。不,或許該說是天上飄下來的一朵小花才是。女孩嬌美的容貌,讓那艘十分普通的小舟,也跟著明艷起來了。
女孩的名字叫蔏,那是種經常長在河邊,有著細緻裂葉的野菜。而她長得正如同名字一般纖巧可愛。
當時他沒有料到的是,她竟然就是那個鯶尾的妹妹。那個鯶尾,黑燕來的鯶尾啊。這個傢伙或許是澤生命中最難應付的試煉……至少是最難應付的試煉之一?
但還好她跟她的哥哥一點也不相像。雖然在知道他們是兄妹之後,仔細看還是可以發現,他倆在眉梢眼角有些相似之處。但稍微相處之後,就會發現他們兄妹倆在性格上一點也不相像。而那樣也就很是足夠了。若是鯶尾的話,大概不會為了那一點點親切,而那麼認真地找他談話吧?
雖然女孩似乎還不打算給自己找個情人。但澤相信,這只是因為她才剛經歷過那些可怕的事情。等到時間過去,她的心情必定能漸漸平復。正如同河灘泥地上的足跡,哪怕怎樣沓雜,總會在河水上漲之後,被水流重新光滑撫平。也像是林中狩獵踩出的小徑,無論怎樣凌亂,也總會在一段時間之後,被草木重新爬滿掩蓋。
只是,像鯶尾那樣,像那樣無賴的傢伙,怎會有辦法養出這麼可愛的妹妹呢?澤緊握魚叉,表面上看來像在搜尋水中游魚蹤影,心思卻早已遠遠飄離。
鯶尾,那個傢伙……即使到現在,想起他時,澤的情緒還是有那麼點複雜,又兼不知所措。
關於鯶尾,他對小蔏說的全是實話,沒有撒謊。這點澤能對眼前的滔滔河水起誓,要說謊的話,就讓他的小船翻覆,再浮不出水面。
一尾肥胖圓滾的大魚被他撒落水面的食餌所誘,靜靜浮現,穿梭著張口吞食草餌,正是一條鯶魚。以這種魚來說,這傢伙的肚子還真是又大又圓,看樣子應該是條抱著滿腹魚卵的成熟母魚。澤讓大魚吃光草餌,沒有出手。
他對小蔏說的全部都是實話,然而男孩其實也沒對她說出所有的事。
澤並無意欺騙女孩,真的。但有些事他實在是說不出口。
他怎麼能告訴她,那一次鯶尾騙他落水之後,又在火堆旁邊對自己做了些什麼事情?他怎麼能夠?他又怎麼說得出口?
剛開始的時候,一切其實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只不過是鯶尾見他生氣,軟言道歉似地說了幾句。大約是類似「好啦好啦,對不起嘛,何必這麼生氣呢?」之類的話吧?
然後鯶尾究竟是說了些什麼,又是如何哄他的呢?竟會讓他相信,他是要教自己怎樣做才會受女孩子喜歡?如果他當時能收起好奇,完全不理會鯶尾的勸誘,那麼最後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
或許不會。
澤不是那麼願意承認這事。但自從鯶尾離開之後,他把一切從頭到尾重新想過了好多次。他不是那麼願意承認,但越想,他就越覺得結果或許根本不會有所不同。
一直要到事後回想,他才發現,自己對鯶尾的情緒,其實打從一開始就很複雜。他討厭這個人,不只是因為他總對姊姊大獻殷勤。還因為他比自己高、比自己帥、事情還都做得比自己更快又好。
漂浮在水面的嫩草這時已一片也不剩了。大魚意猶未盡地又再附近轉悠了幾圈,發覺真的沒東西吃了,這才意興闌珊地慢慢游了開去。要等到牠從視野中完全消失,澤才再度撒下餌食。
那付游刃有餘的姿態,那付蠻不在乎的表情,是澤自己想達成卻無法迄及的模樣。他或許永遠也無法釐清,自己對鯶尾的不滿,究竟是出於他奪走姊姊的注意力多些,還是因為他注意姊姊而忽視自己的緣故。
而至少排行在自己與姊姊中間的哥哥,對鯶尾的存在顯然不像自己那樣在意。
究竟那些孩子氣的「我討厭你,快走開!」表現,其中有多少是認真,而又有多少是為了引起鯶尾注意呢?
母親、兄姊,還有那些好心的其他長輩,都不是沒有和藹地勸告過他。他們會說,別理他就好了。他們也說,你越是反應,他就只是覺得更加好玩。而他其實心裡知道,他們說的這些都對,都切中核心。但即便如此,他卻仍依然故我,對鯶尾的每個玩笑大起反應。
而顯然鯶尾確實是注意到了。
那日在火堆旁邊,事情從「怎樣接吻最能讓女孩子神魂顛倒」開始,然而澤所記得的結論,卻是那個男人的嘴唇比外表看來更加柔軟,而那個男人的擁抱……
這些事,這種事他怎可能對她說得出口?她可是鯶尾的妹妹,是那個人的妹妹呀!
而那雖然是他們之間的初次,但卻並非僅此一次的意外。每一次,澤都告訴自己下不為例,之後絕對不會再讓鯶尾得逞。然而事實卻是:每一次,他都沒有真正拒絕那個男人。
鯶尾說,這是他倆間的小秘密,要澤別告訴旁人,尤其千萬不能讓青知道。
「你知道她對自己的身材有多自豪,要是她知道我來跟你這沒胸沒臀的小傢伙廝混,那我大概馬上得東西收收,滾回老家去了。」雖說是警告,鯶尾說這話的時候分明是一邊輕笑,一邊兩隻手都很不安分,非常非常不安分:「你不想讓這種事發生吧?」
他那時心裡想著「你這混蛋快滾回家最好」,但卻始終沒有說出口來。他也更沒讓青或任何人發現這事,一如鯶尾的吩咐。
然而儘管如此,那個人最終還是和青分手回家了。
鯶尾來道別的時候,澤叫他快點滾開,別再回來。但他從不曾告訴別人的是,那天晚上自己其實徹夜未眠。
澤覺得自己受到欺騙。但說到底,那人也從未對他做出任何承諾,又何來欺騙之有?而他在青身邊停留的時間說起來也不算短了,天下原沒有不散的宴會,也沒有不結束的曲子,他畢竟有天總得回自己老家。
不論是自己或姊姊,對那個人來說自然都沒有那麼重要。再怎麼樣說,情人分分合合,終究比不上留著相同血液的親人。這道理澤並非不懂。又更何況他倆根本連情人關係都說不上,對鯶尾來說,他大概頂多也就是個一起尋開心的玩伴而已。
甚至或許連玩伴也稱不上,而不過是個跟在他身後亂跑的一個可愛一點的小鬼頭、小跟班,是他來銀鯉時必須帶在身邊的小尾巴罷了?
他當然終將回去,回到他真正的家人身邊。而現在澤終於見到她了,這個名叫蔏的,可愛又認真的女孩,她才是鯶尾真正的家人。難怪鯶尾要回去,他當然必須回去。因為她才是那個遊戲人間的鯶尾最終真心重視,想要守護的人,是吧?
澤不知道,若是自己和鯶尾的關係被小蔏知道的話,她會對那作何感想。有些人對那樣的事情只視為一種男人之間的娛樂遊戲。但女人們,尤其是少女,似乎總多少認為男人或男孩有些髒兮兮的。而兩個髒兮兮的男人膩在一起,也許會讓她覺得不太喜歡?
也或許她會生氣也不一定?就像鯶尾說的,要是讓她們覺得自己竟輸給一個男人,那麼很有可能會大發雷霆。
澤不是很能想像小蔏發怒的樣子,或許她的脾氣不會像姊姊那樣兇惡也說不定。然而說起來她可需要知道那些?
不,她根本沒有必要知道。
這些事他或許無法向她承認,但她又何必要知道這些?她只要知道他會代替鯶尾來守護她,那樣也就夠了。
鯶尾已經不會再回來了。這點澤從他第一次離開時,就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這次的消息還是讓他一連幾夜難眠。或許他心裡多少還抱著些期望,哪天鯶尾可能再來,或者自己哪天或許可能啟程前往黑燕尋芳,順便也看看那人,讓他知道自己已非昔日的小不點跟班。
他實在無法接受「連那個地名都已經消亡」的這種事情。
水面再度浮現魚影,也不知是不是先前的那條母魚。這回的魚兒似乎比先前多疑。只見牠試探性地咬下一片草餌,又隨即吐了出來,深深潛回水底。澤將小船上的身子伏低了些,留意著不讓自己的身影映上水面。
鯶尾已經不會再回來了。那麼接下來,就讓他來代替鯶尾守護這個女孩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