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瓏恩是……超級有錢人了!依羅墨斯似乎沒察覺到自己這方面多遲鈍。
因興趣使然,他滿腦子裝的都是龍──這世上竟然真的有龍!他一定要養一隻!最好是喜歡搜集黃金的素食龍,比較符合理想中的動物農莊和諧生活方式,也不用擔心生計和飼料費的問題,簡直一舉兩得。
瓏恩一口灌下老闆剛斟滿的酒杯,將杯子沉沉放在桌上,拿起酒壺。
「跟你說……我受夠了!」她說,抓起酒壺大灌了兩口:「自從曾祖母和大寶離開人世後,我的家族四分五裂,成天只顧著打官司爭遺產,難看得要死。我出門還被人指著鼻子罵是好吃懶作無用無腦社會敗類米蟲富四代!」
她身上散發出的殺氣,讓當時身在酒館的人們不由得縮了縮身,納悶天氣怎麼突然轉涼了。
「米蟲是一種東方白穀子上面長的小黑蟲,比螞蟻大一些,還有長長的鼻子,妳怎麼看都不像是米蟲啊!」依羅墨斯雖然自祤為會走路的動物百科全書,安慰人的技巧卻有待加強。
「我放棄了。」瓏恩眼神空洞。
「放棄了?」不會就這樣被甩了吧,他這次又做錯了什麼?
「沒錯,我放棄了我的遺產權。」
「什麼!」雖然得知自己沒有被甩而鬆了口氣,這方面反應比滴水穿石還慢的依羅墨斯,突然意識到和瓏恩結婚後,自己仍然無法少奮鬥二十年,不免感到些許失望。
「因為我要證明自己不是混吃等死的富四代。」瓏恩說,又灌了幾口葡萄酒,從衣襟裡掏出一條鍊子,底端掛著一個小巧的玻璃瓶,瓶內盛裝少許透明無色的液體:「看,這是世間僅剩的龍之淚,頂多只能再製造一千罐青春之泉精華保濕霜。大寶走之前告訴過我,牠這代的龍幾乎都已離世了,下一個龍的時代還得再等兩千年。」
「兩千年……」難道真要到托勒密包成木乃伊坐在黑暗墓穴中苦等了嗎?為了養頭龍要把腦子從鼻孔裡勾出來,似乎是有那麼點不值得。
「除了……」瓏恩又說。
「除了?」依羅墨斯又嗅到了希望。
「最後一顆未孵化的龍蛋,被埋藏在神秘的尼羅河源頭,暗紅色的殼和細膩的金紋──這麼大。」瓏恩歪歪斜斜地比出了大約兩個人頭的大小,繼續說:「大寶也告訴我龍蛋確切的位置,希望我能好好照顧牠那脾氣暴躁的紅龍小弟──我自己順道也可以白手起家,再創青春之泉奇蹟,超越曾祖母的成就,擊垮銀色工廠的業績不敗傳說……啊,扯遠了。總而言之,我大老遠跑到托勒密去……」她拿起酒壺要續灌,發現兩個壺子又空了,大聲嚷道:「老闆!再來!」
「然後呢?」依羅墨斯好奇地問。
「沒找到。」瓏恩聳肩,把臉埋在纖細的掌中:「給人先一步撿走了。」
「那……」
「我到處追蹤駝鳥蛋和彩蛋商人……嗝!沒想到在阿拉比亞沙漠遇到搶匪,什麼東西都被搶光。一無所有的我,口袋只剩一張羅馬競技場免費觀覽卷,再兩天就過期了。被困在沙漠時,我領悟到人生苦短,要即時行樂,免費的票不用真浪費。」
瓏恩在提議下次約會要去競技場嗎?深深陷入愛河的依羅墨斯感到無比興奮,本月主打是食人獅白白與四十大盜──劇本由阿拉比亞沙漠四十大盜集團親自授權改編,由政治犯與膽敢光顧各元老家的竊賊主演。這次競技場特地大手筆弄來珍貴稀有的白獅,甚至廣發免費入場卷吸引外地觀光人潮,不僅促成了他與美麗大方的動物愛好者瓏恩相遇,還提供觀賞白獅獵食的浪漫約會,這種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真是怎麼謝都謝不完。
正當依羅墨斯在心中把羅馬眾神拜一遍,從朱比特謝到馬爾斯,又從朱諾謝到米涅瓦的時候,瓏恩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紙,平舖在桌上。
「簽。」瓏恩說。
「這是什麼?」依羅墨斯疑惑地問。不會是結婚證書吧?這進展也太快了。碰巧他為了人在外面也可以趕論文,隨身攜帶筆墨,還真是意外派上用場了。於是他炫燿般地取出文房二寶,用筆沾墨,瀟灑地在紙上簽了個美妙的花式字體。
「很好。」瓏恩把紙從桌面上抽起,指著文件標題,唸道:「『商業保密協議書』,大概的意思就是說,如果你把關於青春之泉品牌的商業機密洩露給第三者,我可以告你並索賠一百萬……不對,是一千萬羅馬幣。唉呀,到底有幾位數?我的頭真昏,解酒藥……解酒藥在哪?」她在口袋裡到處翻找著,不忘跟老闆要了一杯新鮮檸檬汁,配著一包印著東方符號的藥粉,咕嚕咕嚕一口喝下。
頓時,瓏恩身上的酒氣全散,變得精神抖擻、意識清楚,一點也不像剛剛才牛飲五大壺葡萄酒的人。她對依羅墨斯露出甜美的微笑,站起身:「謝謝你聽我訴苦,也謝謝你的這頓大餐和美酒,親切的羅馬人。那麼,我們有緣再會了。」
說完,她閃電般消失在天色漸暗的公民廣場上。
依羅墨斯飄飄然地在原處呆坐,腦中充滿與瓏恩攜手共營動物農莊的情景,直到老闆不耐地前來趕人才離開。付帳時甚至沒注意到荷包有多麼空虛、囊底的錢幣多麼零星,基本上只夠再買一張競技場的站票。
穿過幾條街,昏暗的街道上傳出唧唧嘎嘎的噪音,他才逐漸從愛情世界回到現實。
論文!
依羅墨斯摸摸夾在肘下的紙捲──糟糕,一個字也沒寫,晚上可要熬夜了!攸關飯碗的問題讓他暫時忘記駱駝,因此沒有照原本預期地繞往駝獸寄託處,而是乖乖的往學院方走去。
但走走著,背後的唧嘎聲越來越大,由遠而近,伴著嘻笑與喧嘩。回頭一看,兩三個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青少年,擠在一匹鐵馬上,抓著銀色馬頭上那奇異上彎的耳,其中一人狠踏著馬肚子上的絞腹板,那馬便拚了命地用取代四肢的一對鐵輪子奔跑,發出嘎嘎哀鳴──是的,這又是另一項來自迦太基的奢侈玩具產品,銀駒SL-Class,越狂野,越狂美。精鋼鍛造馬腿,小羊皮革鞍具。不大便,最環保。不用餵食不會老死,只需要隔段時間剖開肚子替腸鏈上橄欖油──想到這裡,依羅墨斯不禁感到陣陣噁心。他厭惡這些虐待動物的行為,就算是鐵打的動物也一樣。
騎著鐵馬的少年們咻的一聲,擦過他的身旁,喊著:「快點、再快點!」
依羅墨斯別過頭,他看不下這殘虐行徑。拜託這幾個小鬼頭別再出現在他眼前了,今天可不是站出來宣揚正義與人獸平等的好時機,他是有論文要趕的男人啊。
事與願違,鐵馬少年們奔到街底又調了頭,來來回回繞圈子。
此時,在少年們臨時變更的路徑上,擋著兩個呆頭呆腦的帕斯人,一老一少,站在準備收攤的醃肉小販旁。年少者正拿著一些什麼東西塞進頭頂的大包巾裡,絲毫未覺一匹鐵馬正朝自己直直衝來。
這兩人真眼熟,他似乎早先在廣場看過,是什麼時候?但總之眼下顧不了那麼多了,依羅墨斯對著他們用拉丁語大叫:「喂──喂!閃開!快閃開!有鐵馬!」
年長的帕斯人似乎聽力不怎麼好,絲毫沒有反應。倒是年少者回過頭來,一雙黑圓的眼睛天真無邪地朝著他看,還露出純真的微笑,揮著手用生澀的拉丁語說:「泥好裸媽人。」
可惡,忘記要用帕斯語──不僅是會走路的生物百科,同時也熟習世界九大人類語言及無數動物語的語言天才依羅墨斯──眼見到鐵馬就要撞上帕斯少年,他握緊拳,沒有時間再講一次了。
就在千鈞一髮的一刻,依羅墨斯朝著帕斯少年撲了過去,順利避開被鐵馬輾過的命運。
這時,命運女神似乎認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運氣也是一種交易──在依羅墨斯抱著帕斯少年安全落地之際,也目睹了自己的血汗論文自肘下滑脫,飛了出去,撞著搬肉的小販。小販滑了一跤,手上那盆肉灑滿一地,肉與飛散的論文攪和在一塊,引來了一群流浪狗,蜂擁而上飢餓地撕扯吞食醃肉。小販大聲咒罵,抓了掃把想打狗。可惜狗多勢眾,成效不彰。待狗群散去之時,依羅墨斯那世上僅此一部的論文草稿,便如同片刻前還存在的醃肉,連殘片碎屑都不剩,就這麼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
那晚,羅馬街頭響起一道無限悽厲、撼動人心的長長哀號,深深印在羅馬居民的心底,並衍伸出一系列不同的謠傳與臆測。許多人認為,那哭嚎預言了羅馬即將發生的慘劇,而有些故事到了如今,仍在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