蔏兒不確定自己在消沉中度過了多久。事後回想起來,那段時間似乎顯得很是虛幻。
她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感覺、不去思考,到最後似乎連飢餓與口渴都離她遠去。
這麼做的話,世界或許也會離她遠去。
起初那個野人還會試著對她說話,但她既聽不懂,更不想聽。男人有條黃狗,時不時會跑來前前後後打轉,蔏兒也不想理會。
這天,男人又拿了一杯什麼到她面前。
和原本強逼著她吃喝的作法不同,這回他只把那杯東西放在她面前,就自顧到一邊去了。
然而他也不像前些天那樣走遠,而是就這麼待在房裡。
蔏兒不想看他,也不想知道他在做些什麼。但沒隔多久,她便聽見哭聲。男人嚎啕大哭的聲音。
她不想聽他哭,也聽不懂他在哭些什麼。然而女孩也無法阻止聲音自己傳入耳朵。只聽那人咿咿啊啊哭啊哭地,越哭越是悽慘,哭聲裡竟還斷續夾雜喊著湘君的名字。
姊姊的名字。
他是在為姊姊而哭嗎?
那可是她的姊姊,她的族人啊。
她沒有哭,他是在哭些什麼?而他又憑甚麼哭?
她聽見那人哭了又哭,破著嗓音不停叫喊,實在一點也不能說是好聽。蔏兒只覺得自己沒辦法再繼續聽下去了。她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手足因連日不吃不動而顯得有些僵硬酸軟。
她來到那哭泣的男人面前,說:「你……你別再哭了。你再繼續哭下去,
「再這樣……再這樣哭下去的話,我……我也想跟著哭了啊。」
話還沒說完,她的眼淚也跟著啪地掉了下來。
蔏兒是多麼想念她的姊姊,她的族人,她的家啊。
那人沒有因為她的一兩句話而停止下來,只是順勢摟住她繼續哭泣。大大的手掌拂過她的頭髮,不知道是否意在安撫。但要說安撫的話,他自己都快要哭得不成人型,又想去安撫誰呢?
嘩啦嘩啦地,言語不通的兩人便這麼哭成一團,不知所云。
X X X
哭著哭著,外頭的天色漸漸暗了。而原本抱著她痛哭的那人,這時聲音漸弱,氣息漸長,似乎是哭累了趴在地上睡著。蔏兒輕輕掙開他的臂彎,爬了出來。
或許他其實是個好人?
雖然喝得一身酒氣,抱著她哭得時候又抓得太緊,弄得她有點兒疼痛。然而他哭得確實很是真誠。
蔏兒坐在地上,藉微弱的天光打量這間小屋。方才的那一番哭鬧,至少打翻了一張矮几,弄得滿地亂七八糟。旁邊的火盆裡,還有些暗紅木炭仍在燃燒。
女孩把火盆拖出屋外,以免深夜釀成火災。
再繼續消沉下去,姊姊也不會因此回來。她得想辦法在此繼續活著。
她還活著,其他被捉來的族人也還活著。只要還有人活著,事情總有辦法可想的。就像那日她在人群中聽到的那樣。
蔏兒找了個沒有雜物的角落,捲成一團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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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再度醒來的時候,房裡只有她自己一個。她有些狐疑地摸摸自己身上的被蓋與身下的蓆子。她睡下的時候,身邊原本似乎沒有這些東西。
蔏兒直起身來,再次細看屋內情況。前一晚她原本以為屋裡的混亂是因為他們打翻了矮几。現在仔細再看,光只是打翻一張桌子,根本不可能亂成這附德性。
盛水與酒的陶器滾在地上,木製的矮几翻倒一旁。但除此之外,還有好些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穿過的衣服,散落得到處都是。仔細看的話,還能發覺上面粘著好些狗毛。
這些男人。
如果沒有她和姊姊管照,小哥的地方也大概會是這附模樣。
想起小哥,蔏兒又是一陣鼻酸。但她知道自己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女孩抹抹浮腫的眼睛,捲起衣袖,又把散落的頭髮束緊。
如果得繼續住在這兒的話,她可沒辦法容忍這種混亂。
雖然這麼作似乎讓那原本住在這裡的男人佔了些好處,不過暫且就這樣吧。
女孩開始動手整理屋子。
做到一半的時候,那人回來了。他帶著黃狗,兩隻眼皮紅腫得和她大約差不了多少。看見她的舉動,男人似乎很是訝異,瞪大了兩隻眼睛看她。
那付茫然的表情,實在是讓人不知該生氣還是發笑。即使明知對方聽不懂她說些什麼,蔏兒仍忍不住叨唸了起來:「你啊,自己住的地方也該稍微整理一下吧?弄成這個樣子,什麼東西也看不出該放哪,連要替你整理都不知道怎麼處理起。」
講到這,她又踢到一堆丟在牆角,疑似衣服的布塊。這些是要丟給狗保暖的,還是他不穿了準備拿去洗的?又或者是乾淨暫放的衣服?後者似乎不太可能。
正考慮間,男人遲疑地喚了幾聲。蔏兒一下子還沒發覺是在叫她。她尋聲抬頭,看見那人正招手要她過去。只聽他嘰哩咕嚕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話,似乎是要帶她出門。
又要帶我到哪去呢?女孩心下納悶。但她聽不懂他的解釋,也同樣無法發問。
他這次把她帶到一個大上一些,看上去也複雜些,但同樣是毛皮布疋搭成的「屋子」。距離他們原本居住的小屋不遠,而裡面的人似乎正在整理弓箭。
屋裡的人長得跟帶她來的那人很像,但感覺可怕一些,也威嚴一些。蔏兒原本還沒有察覺,但此時她發覺這兩個人身上都散著股雷火氣息。兩人同處一室,她總覺得隨時會從哪迸出閃電。
這就是雷神嗎?想到這,女孩不禁有些畏縮害怕起來。
兩人簡短交談幾句,神色看來相當愉快。可怕的人朝屋子裡叫喚了幾聲,於是隔間內走出了一個女人。
她不是她的族人,而是個女的野人。
蔏兒從沒見過女的野人,於是她張大眼睛,好奇地瞧著。當然他們有這麼多人,總不可能都是從石頭裡迸出來的。但她還是覺得有些訝異,原來這些亂七八糟漫無章法的流浪人群,也有女人管事嗎?
女人對她微笑,輕輕牽過她手,低聲對她說話。雖聽不懂內容,但女孩隱約可以感到當中所含安撫之意。因此蔏兒雖然覺得有些彆扭,但還是跟著那女人走進隔間。
內室裡,地面鋪著層蓆子,器皿物事都打理得十分整齊。女人蹲了下來,拍拍地面,招呼她坐下。雖然臉上也有些古怪的黑色花紋,但女人的表情柔和。她的年紀似乎與姊姊相仿,也或許大個幾歲。
這女人便是帶領這些野人的族君嗎?為何她的人群會如此隨意繁衍眾多?難道這些人都不知道,這個樣子會引發飢荒?而他們的男人又為何會作出那些可怕的事情?難道她們都不曾對此有任何勸說管束,反卻隨男人任性妄為?
蔏兒想問的東西很多,但卻限於言語,一個問題也無法提出。
女人直視蔏兒的眼睛與臉龐,用柔軟的語氣說了些話。她指指自己,重複發出一個很短的音節「霽」,然後是那音節複雜一些的變形「婦霽」。
她不斷重複這個動作,直到女孩跟著重述為止。
聽見她正確複述,女人滿意地點頭。然後她指了指女孩,露出等待的表情。
女人是在問她的名字嗎?那麼說來,「婦霽」就是女人自己的名字囉?
蔏兒依樣指指自己,說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她想了一想,又說:「蔏君。」
這話不是真的,一族之君不會是個尚未成人的女孩。即使湘君屬意於她,她們也沒完成該有的移交儀式。然而那短時間內顯然無法完成,或者說恐怕是永遠也不可能達成了。
婦霽重複了她的名字,然後報以微笑。她又從疊放的包裹中找了些衣服出來,交給女孩,指出女孩衣著破損與髒污的地方。
是要她換上新衣服吧?
女孩對在陌生的野人面前更衣,感覺有點不太自在,但這時好像也沒什麼其它辦法。再說,野人的衣服穿法和她原本所熟悉的衣服穿法也不盡相同。相較之下他們的衣著多有重疊綁繫之處,打結的手法似乎也有些不明的規矩。於是她在女人的協助下換好衣服,又將頭髮梳開梳順,另外紮過。
儘管語言不通,但這些野人待她都很親切。可他們為何要對她這樣地好?幾天前他們凶神惡煞的模樣,蔏兒還記得十分清楚。這落差究竟是怎麼回事?
打理停當,婦霽又包起幾件衣服,帶她走出內室。她笑著將女孩輕輕推向那個帶她過來的年輕男人,用女孩不懂的語言叮嚀了幾句,然後把包起的衣服遞交給她。
回到「家」之後,蔏兒和那個男人大眼瞪著小眼,一下子不知再來該如何是好。她原本想繼續自己做到一半的清掃,又覺得那麼做有些不太對勁。
終於,男人開口說了些什麼,接著他指著自己說:「巫凜。」
這便是他的名字嗎?女孩沉默,看著眼前的男人。然後她開口:「巫凜。」
男人點了點頭。
該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嗎?叫巫凜的人似乎在等待。
她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指著自己說:「蔏,蔏君。」
聽見她的名字,巫凜皺起眉來。但不論他對她的名字有何想法,後來他都沒再多說些什麼。而那天的對話也就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