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漂流記:孜然、駱駝、旅行商隊的全球化之旅》讀後

讀起來感覺稍微複雜的一本。

先講結論是這本的主旨或寫作用意,在於說明作者認為「全球化始於上古香料貿易」。然而儘管我不是歷史專門,但還是感覺它是相當以「阿拉伯中心」觀點在看歷史,所以或許可以搭配著補充其他觀點的書,一起閱讀或者前後閱讀?當然如果我有弄錯的地方,也請大家幫忙糾正一下。

那麼講喜歡的地方,特別是最前面幾章更加明顯,是意外抒情的筆法。前言寫薰陸香充滿了鄉愁,而第一章寫「去沙漠裡找乳香樹拔幾顆凝結的樹脂下來」寫得宛如朝聖一般。

(有點妙的是我後來一查,發現雖然前言跟第一章寫的樹脂類香料明顯是不同品項,然而中文的薰陸香和乳香似乎是同一種香料的不同譯名。不知道是否作者有鄉愁的那種香料在中文語境裡根本沒人使用,於是因為同為乳香屬植物,所以只好另外找一個少用的乳香譯名來稱呼……之類?)

相當細膩?細緻?的描寫「貧瘠的土地傾向發展出重商的文化」。細細地從沙漠裡植物使出渾身解數發展出防衛機制(香料多樣性)開始描寫,而在此生存的人類則要想辦法拿這些(少少的)植物(和金屬),去附近的農耕地區換到(分量足以吃飽又養活小孩的)穀物。如此揣測祖先們(作者黎巴嫩裔)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思做事。

很奇妙的是這種小心翼翼的心情似乎跟前陣子讀《沙丘》系列裡的沙漠民族狀態呈現微妙的相似又相反狀態。就是沙丘裡那種「老子有香料老子說話大聲」和(傳統的)「剽悍的佛瑞曼沙漠民族(高貴的野蠻人)」,在這邊幾乎是很委婉的倒著寫,變成類似:

沙漠裡長出了奇異的好東西,我怎麼用這些又輕又小容易搬運的好東西(細小的乳香顆粒),去換到可以養活全家分量的充足穀物?我又怎麼小心翼翼地不讓乳香樹採收過度而死掉?

作者在中東傳統香料市場踩點與認親的過程也非常的有趣和可愛,事實上他在書裡超努力認親的(他的姓氏看起來是個大姓),甚至認到了跟穆罕默德同時代的大反派諷刺詩人。(這位卡布.伊本.阿什拉夫在當時雖然是猶太人意見代表,但他本人是一半猶太一半阿拉伯的混血兒,而阿拉伯那邊的親族照作者說法是納卜漢家的。)

然而除了全球化始於香料貿易之外,作者在前言另外也強調他認為閃族一神教三兄弟應該有很多共同點,他想尋找這個共通點以求和平共處的地方,我就覺得比較微妙一點了。因為即使前言後記這樣喊話,但書裡大部分描寫的狀態卻似乎比較偏向:阿拉伯商人很神、猶太商人也還不錯厲害。基督徒?那些只是消費者。(欸)

而說他的觀點相當以「阿拉伯沙漠民族」為中心,一部分也是在這縱貫幾千年的大歷史裡,要談全球化(與帝國),當然會有各種不太好的事情發生,然而當阿拉伯人發動戰爭的時候,他的寫法比較接近「阿拉伯穆斯林拿到了這個城那個城,擴展/完整了貿易網,降低保護費壁壘。啊順帶一題這個商業網擴張的過程是戰爭。」

猶太人做的不太好的事情他會多說一點但委婉,而當天主教徒幹壞事的時候他就相對直白很多。(我在想這當中的閃族定義……因為三個一神教雖然說是閃族宗教,但是天主教那邊其實不講閃語系語言,是印歐語系語言,是因為這樣所以覺得不算閃族商人嗎?)

然而我也不覺得作者是穆斯林觀點,因為最有意思部分的或許是作者對於波斯跟粟特的描述。在七世紀開始的穆斯林的征服事件之後,阿拉伯穆斯林併吞了波斯,導致大量波斯商人與粟特商人改宗。(作者強調沒有改宗的還是可以在多課一點稅之後和平共存。)

併吞波斯之後,作者的寫法是貿易網和商品線大幅成長,所以可以發展精美的料理文化。然而在我讀起來的感覺是,波斯作為農業地區老牌帝國的享樂創意+歐亞樞紐的左(阿拉伯)右(粟特)香料來源才是這時期文化噴發與精緻的源頭。把功勞大部分歸於阿拉伯人的伍麥亞王朝,我覺得有點把兩河老牌帝國(也是閃語系,但不是阿拉伯)的文化底韻當塑膠?

就像漢文化跟中亞草原文化的互動,你要說這是蠻族入關被漢化(阿拉伯人的波斯化),還是草原文化給容易腐敗官僚的農業文化注入新血?(波斯人的阿拉伯化)其實似乎還頗可以拿來玩味?

對於粟特人的部分也是附屬性的寫,就是都是閃族穆斯林商人這樣提過去。當然如果要把粟特人的香料產品線跟乳香一樣篇幅的寫,這本書肯定寫不完。但唯有引進粟特人的雙峰駱駝之後,阿拉伯商隊的陸路行動續航力才大為提升,只當作sidekick寫感覺也……(另外,粟特文字是來自敘利亞文字的閃語文字,但粟特語卻是印歐語系而不是閃語系。)

所以我覺得在這邊或這之後找一些粟特人當主角的書來合併閱讀,或許會有點意思。比如興亡的世界史唐朝那一本

接著作者委婉提到了伍麥亞王朝下的一些狀況,包括不只一次提到「吃得比先知好很多」,「但是帝國的偏遠地區還有很多人吃先知時代的食物不可得……」。

也包括他在波斯人寫的《一千零一夜》裡認親找納卜漢尼氏族相關的故事。

他果然找到一些,只可惜在某些故事裡不是好人。包括第六百四十夜,一個那卜漢尼家族,靠香料買賣致富的阿拉伯謝赫(算某種酋長或意見領袖?)看上了漂亮的波斯女孩,他把豪華的聘金放在她家門口,但被拒絕。見笑轉生氣之下就用搶的。最後他肥嘟嘟的頭被插在刀上,而漂亮的波斯女孩可以「回到波斯人與阿拉伯人彼此尊重的生活」。

最後伍麥亞王朝的終結,一部分導因於帝國的偏遠地區吃不飽,一部分導因於「平平是阿拉子民,只有純種阿拉伯人有完整公民權。粟特混血或波斯混血都二等人,甚至繳稅時被視為釋奴」。

所以雖然在這段之後,作者寫到波斯或粟特族群都是「我們都閃族穆斯林不要分那麼細」,甚至可能直接當阿拉伯穆斯林寫。(其中一個是寫到元朝泉州的亦思巴奚兵亂,作者寫阿拉伯穆斯林,但中文維基寫的是波斯穆斯林。)然而波斯人(和粟特人)有沒有把阿拉伯人當自己人,或者反過來阿拉伯人有沒有把波斯(和粟特)穆斯林當作平等公民對待呢?(腓尼基人也是閃語系,只出現在後記。正文中有稍微提到北非猶太人和柏柏爾人是腓尼基人的「學生」。)

作者的說法是阿拔斯王朝之後就不分了。雖然我總覺得事情應該不會這麼容易,不過好吧反正我也不是歷史專家,就先這樣看看吧。

而最讓我警覺作者很有可能一相情願的部分,是到了海上絲路的部分,作者從泉州港開始寫。泉州港古名刺桐港,而「在七五八年開始來到這裡的波斯與阿拉伯商人稱這裡「Zayton」,是不是和「刺桐」為同源詞仍無法確知。這名稱可能是指從中東引進的橄欖樹。」

然後他就人到泉州到處找橄欖樹。(結果沒找到,覺得頗有點惆悵。)不是啊刺桐是另一種樹,開紅花的,到現在還是泉州市的市花。而且我跟朋友提到這段時,朋友馬上就找到唐朝時期泉州越人種很多刺桐樹的資料:

泉州刺桐花詠兼呈趙使君 –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wikisource.org)

但照作者的觀點,當時的泉州是阿拉伯穆斯林的經濟殖民地,大家講阿拉伯文。到最後意圖武裝獨立,跟北美的英國殖民地對英國鬧獨立一樣不應該。這是把蒙古帝國當?(啊於是不意外色目人被中國官方狠屠一番,漢人(?)的包容沒有惹,連泉州天主教都順便被牽連跑路,兩百年後才回這教區。)

書裡時不時會冷不防插一個相關香料的食譜。而在整本書的後記,回到原點的,作者分享了一個來自三千七百年前,美索不達米亞泥板上記載的上古食譜,燉羊肉奶酪。(說來也妙,雖然都在中東,但他之前只在第二章以「是客戶」的方式簡單提過美索不達米亞。)作者很興奮的表示這可能是貝都因人(阿拉伯人)羊肉奶酪飯的先驅。但我倒是注意到,這道菜是羊肉羊優格跟羊血煮成一鍋的東西,按照舊約(三個一神教的共通點)規定,是不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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