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骰子

  這是我第一次做到完稿的自創(短篇)作品。雖然當時的文字非常生澀,不過內容的部分卻是我到現在都相當喜歡的。如果可以的話,應該會想辦法重新修改吧。本篇的靈感來源是愛因斯坦說的:「上帝不會玩骰子」,以及,忘記是哪位物理學家後來又說的:「上帝不但會玩骰子,而且有時候還會把骰子丟到看不見的地方去。」

鮮血般豔紅的夕陽,襯在往日曾盛極一時的皇城廢墟之後。魄力十足的構圖,他想,幾乎要帶著點陰森的美感……

「呼!原來在這兒!」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小心點,天要黑了。」
「是啊。」
天黑之後,這兒就成為各種夜行妖魔的樂園。而人類若是隨便落了單,對於悄無聲息而又視夜如晝的牠們而言,就像是四處走動的點心餐車一般。這種情況將會持續到何時呢?
「怎麼?板著張臉在想些什麼?」敏銳的她似乎察覺到了些什麼,關心地問:「說出來吧。」
「唔,沒什麼……」他試著維持自己向來鎮定的形象:「只是想到,明天……明天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是啊!明天我們將解放一切,你怎麼還……」她因驚訝而張大了雙眼:「……等等,你的意思該不會是……?」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會吧?這一點也不像我所認識的你。」稍微冷靜下來後她說:「不管在如何絕望的形勢中,你向來是我們裡最樂觀、最不懂得向命運低頭的一個。當初,是你讓我們瞭解到,即使是弱小的我們,也能夠站起來對抗妖魔。當我們只圖自保的時候,也是你讓我們體會,保護他人的意義。而帶我們來到這想也不敢想的地方的,也是你啊!」
「是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關心而不解:「你並非畏懼失敗之人。我認識的阿松會說:『即使明天我們失敗了,將會有更多的人,踏著我們的腳步而來,那也同樣不枉了。』」
「……我……做了夢了。」像是擔心她會忽然爆出笑聲一般,他遲緩而小心翼翼地說。
「嗯,然後呢?」
「這段日子來,越來越頻繁的重複的夢境,就像真的一樣。最近,甚至每天晚上……」
不知該用何種言詞形容自己的境況,他斟酌著:「……我夢見我和……我和死亡騎士作戰……只有我們兩個,妳……不在旁邊,阿奇……也不在……」
死亡騎士,那個人界混亂的來源……沒有人知道他是真正的名號或他長什麼樣子,只知道他總是戴著一個羚羊頭骨的面具,總是領著妖魔散佈死亡……就在她以為他又陷入沈默時,他開口繼續:「……那是一場激烈的打鬥……我們幾乎分不出勝負,我……我可以感覺到他劍擊的重量震得我手腕發麻,汗水浸濕我的頭髮,又從頭髮上滴到地上。」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激動,彷彿又回到了夢境之中:「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除了我們兩個。他很強,但我也不差,我不停地打啊打啊……一直到,」他忽然又洩了氣似的低下頭:「我累了。我覺得手上的劍越來越重,但對方的攻勢卻不曾慢下來過……」他又停頓了一下,回到現實:「……我把一切都賭在最後的一劍上,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在繼續下去了……結果……」
「怎麼了?」
「我贏了……」語氣中不帶有一絲欣喜:「……我賭上一切的最後一劍,砍下了他的頭……跟他的頭一起……他的面具掉到地上,而……而在那面具下面的……是……是我的臉!那是我的臉!」
他掩住自己的臉,彷彿那一幕又重現在他的面前:「我……我驚訝地看著這一切,然後我發現……發現……」聲音越來越小……
「發現什麼?」
「我發現自己穿著他的黑袍,手上……沾滿血的手上拿著他的劍!……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個……那個天殺的面具就戴在……戴在……」說話逐漸轉變成啜泣,而啜泣漸漸地不成聲了。
「天……哪……」她小聲地驚呼,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難怪你會……」
「我總覺得,」他強迫自己恢復正常:「這個不祥的夢是在說,我……我就是死亡騎士的繼承人,我賭上一切,賭上大家的一切所換來的結果,只是讓我變成他而已……」
「不會的,」她輕聲安慰他:「這只是因為你擔心失敗所做的夢而已。不要去想它,越想,你就會越被它拉進去的。答應我,好嗎?」
「但是,不會有這種詛咒嗎?在他背後的邪……」未說出口的名號被她嚴厲的眼神阻止。
「不可以提起那個名字。」她堅定地說:「像那樣的詛咒,只有在被咒者意志薄弱的狀況下才會成功,即使是那個也一樣。所以,阿松你是絕對可以放心的。」
「真的嗎?」
「當然啦!我以首席帝女之名像你保證!但是不可以再被迷惑下去囉!否則你真的會被拉走的。」
「是嗎……」天帝祭司的最高位……這種重擔,也只有在這種混亂的時代,才會由年輕的她來扛啊!
「而且我也不認為像阿松這麼笨的人會做預知夢喲!這我也可以用首席帝女之名像你保證!」
「妳……」他不禁失笑。
「啦啦……又哭又笑貓兒撒尿!」她扮了個鬼臉。
「好啊!給妳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了!」既然說不過妳,我就動手!
「啊哈哈哈……討厭!不可以搔癢!你不是君子!你不是君子!」
「好了,天早就黑了。走吧,不然大夥一定會擔心。」既然報了仇,那就見好就收囉!
「嗯。」她跟著站起身來,用手整理撥亂了的頭髮。
「雅。」
「嗯?」
「剛才的事情,請不要告訴別人。」
「嗯?你是說你不是君子的事嗎?」
「不……」
「放心,這種事連想都不應該,我回到營地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謝謝。」
「說什麼見外的話!」
第二天,侵入前皇城的行動卻是出乎意外的容易。雖說是避開了怪物守衛重重的大門,改走彎曲骯髒的地下水道。但一路上只遇到了幾條蛞蝓黏怪卻是出了意料之外的簡單。雖然後來撞見居住在這髒臭水道的沼澤地精聚落是花了點功夫,但牠們也一一服誅。連試圖逃向上面通風報信的幾個也一個個喪命在阿奇的神射之下。
也差不多到了皇城的中心地帶了,大夥挑了個地點,一個接著一個鑽出了氣悶的下水道。
「小心!」阿奇出聲示警,同時一箭射向前方。
「等等!那好像是個人!」他也出聲,但卻挽不回離弦的箭。
如經過千遍預演的魔術秀似的,那個裹在寬大斗蓬中的瘦削人物輕輕地將凶猛的飛箭接下,並化為一團火焰:「真是……野蠻啊。」帶著古怪的口音,尖銳的腔調像是個女人。
「閣下是……?」他仍想辨明敵友。
「我的名字,你們不需要知道,」那人一邊掀開斗蓬的兜帽。看不出性別的臉上,一雙如火焰般發亮的雙眼並不屬於人類:「就算知道了,諒你們的舌頭也念不出來。」
「哼!」阿奇箭在弦上,卻不敢貿然發出。
那「人」不屑的掃了阿奇一眼:「隨意攻擊在此等候多時的我,實在是野蠻的種族。」稍停,正色:「我的主人命令我來迎接一位雪松先生,卻沒有提到其餘幾位。」
「……就是我。」怎麼可能知道我從這裡出現?那一路上又……
「請跟我來……」
「阿松別去!一定是陷阱!」
「請跟我來,我的主人將單獨與您見面。」那「人」瞪了阿奇一眼:「至於其餘幾位……」
「你想怎樣!」
「若不是任務在身,我倒真想親自陪這位先生玩玩!」燃燒般的雙眼因憤怒而更加明亮:「主人並沒有交代你們幾個,我想我可以自己決定!」
沈默了一會兒的他這時開口了:「如果我說……不呢?」
「……那可真奇怪,」那「人」冷笑道:「我還以為那就是你鑽地洞來這裡的原因。」
「沒錯,但我希望能和他們在一起。」
「這就對不起了,主人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笑容消失了。
「你……」阿奇再也忍耐不住而爆發了。
但他卻揮了揮手,制止了阿奇:「好,我跟你去。」
「你不能去!」「那一定是陷阱!」
「明智的抉擇。」笑容又出現了,面具般的冷笑:「請跟我來吧。其餘幾位就請自便吧。」
於是,將不安的同伴們留在身後,他跟著如幽靈般快速飄忽的斗蓬身影在迷宮般的迴廊裡穿梭。
「您可以叫我安諾雅或安諾或安。」雖然一邊說話,行進的速度卻是絲毫不減。反正你們的舌頭也只發得出這幾個音。
「什麼?」他沒有料到對方會突然說話。
「呵呵,我說,你可以叫我安諾雅。」像是在聊天,卻沒有回轉過頭來:「您看起來似乎有點遲鈍。不是嗎?」
「安諾雅,你的主人……」是死亡騎士?還是背後更可怕的……他一邊忙著應付忽左忽右不停變換的行進,試圖記憶路線,一面想著自己的處境。
「我是這裡的總管,主人交代過要迎接你。」安諾雅拐進一條特別宏偉的長廊:「不過我實在猜不透為何你要從下面進來?那實在是笨極了。」
「這……」
「到了。」他話還沒說出來,安諾雅就停在一扇門前:「我只能帶到這裡了,您請進吧。」也不等他回話,就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了。
他推開門,緊張而幾乎是怯生生地。門後,是一座寬廣的大廳,在那中央背對著他的,看起來像是個穿著長斗蓬的男人,手上正把玩著死亡騎士那著名的,帶著尖銳長角的面具。
「進來吧,」那人仍舊背對著他:「我等你很久了。」
「你就是……」
「死亡騎士、惡夢使者、大魔王、黑武士……這些稱呼都是別人加給我的,」他隨手拋下手上的面具,轉過身來,面孔隱藏在兜帽中:「但從你口中說出,未免也太見外了。雪松……不,是蒼狼。」
「我的名字叫雪松。」狼兒,你要快些長大……狼兒……母親溫柔的話語和悉心的呵護……這,是什麼記憶?
「呵,我『當然』很清楚你叫什麼名字,」他扯落了遮蓋面孔的兜帽:「蒼狼,我的弟弟。」
「騙人!」他的瞳孔放大了,因為驚愕:「這不是真的!」
「是不是騙人的你自己心裡明白。」他笑笑,和他笑起來一般的:「有這麼多方法可以作假。」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爸媽親生的,也曾幻想過,和從前的家人團聚。但……一個哥哥,而且是……:「這不是真的!」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為什麼?」他尚未從震驚中平復:「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殘害人類?」
「……殘害人類?」他嚴肅了起來:「那人類又做了什麼呢?你以為今天今天你能夠站在這裡,你的雙手是乾淨的嗎?不沾染一滴鮮血的嗎?」
「這……我……」昔日一次次慘烈的戰鬥如跑馬燈般自記憶中閃過,是從何時起,殺戮這件事不再像第一次那樣的令他心驚而噁心呢?是因為若不殺死敵人,自己就會被殺嗎?「……但……你身為人類……」
「我是人類?」他冷笑:「我倒要問問你是人類嗎?」
「這!難道不……」
「很好,你忘得很徹底。」他步步進逼:「難道你沒有發覺,當你身邊的人死去時,總是能滋養你有如新生般的力量。」
「這……」確實,在那幾次傷亡慘重的戰役中,他總在最後,有如神助般的發揮意想不到的潛力,大夥總認為這是被危機及責任感所逼出的狗急跳牆。但他卻無法認為這一再發生的好運該是理所當然,那樣的想法太對不起喪失性命的同伴了。
「怎麼?」
「……這種說法太褻瀆那些死去的同伴了!」不,那些只是一時的狗急跳牆罷了。「……而且即使我承認自己不是人類。為何我們不能與人類和平共處?」
「和平共處?」他的笑容裡有種苦澀的感覺:「真是天真的想法……」笑容倏地消失:「……但那和其它天真幻想一樣的不可能。沒有任何生物可以和那個貪婪而兇暴的物種和平共處。」
「人類才不是貪婪而兇暴的物種!」
「時間,會證明一切的。」他拔出了劍,那是和他成對的,傳說中最強的陰陽雙劍。「你……這麼執意要與我為敵?」
「時間會證明一切,」他同意:「但我相信人類。」
「那麼,我們之間……就只有一戰了。」他看起來陰沈沈的。
「……我想是的。」他實不願與眼前之人交戰,但,情勢所逼。
那是一場激烈的打鬥……雙方幾乎分不出勝負。他可以感覺到對方劍擊的重量震得他手腕發麻……雙方的汗水四處揮灑,浸濕了地面……
就像那個夢一樣……但是,我不會讓那個結局發生的……我和他不同……
裡面傳來陣陣激烈的打鬥聲。但緊閉的門卻無法推開。
「不得打擾他們。」不知何時瘦削的斗蓬身影又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我就知道這是陷阱!」阿奇氣得牙癢癢的。
「想打嗎?」露出利齒:「我早就想奉陪了!」
「安諾!」突來的聲音令眾人為之一愣。進口處,宏偉的拱門襯出一個小小的身形。
「……女主……」
「把門打開。」聲音卻充滿威儀。
「……我並不直接聽命於妳。」話中帶著遲疑。
「……」不以為然的表情。
「……好吧。」惡狠狠的目光令阿奇心中發毛:「我們的帳會再清過的。」牠收回鎖住大門的咒語。
「不!」她尖叫著飛奔上去。
在場者同時看到了這一幕:傳說中傲世的神兵,斷成了兩截……劍,刺穿了胸膛……血花……四濺……
「無……所謂……時間……會證明……我才……是……」聲息漸小漸弱,漸消失了。
「我們……」任憑手中長劍滑落,他像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果然很像……連這最後的固執……」
「玄浪!你這個大笨蛋!」她痛哭不止:「你為什麼總是總是,總是要做些笨事惹我生氣呢?」
「松,這到底……」
「我……殺了他……」他低著頭,木然地說:「……我的哥哥。」
「你……哥……哥……?」不解,真的不解。
「讓他靜一靜吧。」她敏銳地察覺了些什麼。
「喔……」語氣有些失望:「那……她們呢?」
安諾雅或安諾或安,那個非人的生物,似乎因為震驚而變得柔順了。牠靜靜地跟在女主的身後,而後者,哭泣著,帶著愛人的遺體,正朝著門外走去。
「……無所謂,我累了……」
窗戶外,盛大的營火熊熊地燃燒。人們歡欣地慶祝和平的到來。但他,卻不想參加。
「怎麼了?」她總是能察覺他情緒的細微變化,給他適度的支持與關心。
「我……也許……不是人類……」
「所以呢?」
「所以……我是……」背叛兩字,是如何也說不出口。
「所以你就是最好的證明,人類和怪物,還是可以和平共存的!」
「嗯……」……對,我會用時間證明給你看,人類是可愛的!
「前提是如果你是魍魎的話,」她笑了起來:「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也沒有從任何記載中看過,魍魎有像你那麼笨的!」
「好啊!妳又……」他也笑了。
「走吧!去跟大夥打聲招呼吧!」
「嗯!」
…………
…………
「所以,這回你又贏了……」
「呵,別這麼說嘛,路。我也是很意外的啊!」
「這麼小的機率……」
「但當然還是有可能。」
「最強的劍……四百二十次方以下的機率……」
「路啊,我說你就是太認真啦!這只不過是個遊戲!」
「是啊,不過是個遊戲……」
「所以我說,別想這麼多啦!我們大可擇期再戰。」
「的確是。」
「那麼走吧!別再在遊戲上平白耗費精神了。」
「走吧。」
棋盤上的一切,漸漸淡去、消失……
盛大的營火熊熊地燃燒。人們歡欣地慶祝和平的到來……他們不曾也不可能會發現,自己與世界正漸漸地淡薄,漸漸地褪色,漸漸地消失在一片熱烈的歡欣鼓舞中……

This article was written by 封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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