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在鳥群歡唱中醒來。
陽光在嫩葉間跳躍,新綠與天空的青藍碎片相映,明亮不可逼視,宛如黃金與綠松石鑲嵌,間以翠玉點綴的神殿壁畫。
相傳櫟丘是古代英雄景天羿最終落腳處所。據說他因此地水土之美駐足,終至停留、終老。想來這必定不只是個附會傳說,而是真實情事。因為眼前景色美得令我禁不住出聲讚頌:這時刻,最適合人們為紀念這位英雄所作的頌歌。
一位年輕的黑髮男子突然自樹後走出,嚇了我好大一跳。此人想必是此地居民,說不定還流有英雄血脈。他的身量頗高,黑髮因日曬而褪色,膚色也因同樣的原故而偏褐。或許是對外地人感到陌生—-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半精靈,想來更是少見—-他大聲質問我的身份。
我向他問好:「我只是個旅人,看見天氣這樣美好,所以忍不住出聲讚頌。」
他皺皺眉毛,表情令我想起家裡的一個堂弟。「我住在這山裡,」他說,提醒我注意腳下的火堆安全,並提及山下臨近的村中,有旅舍可供落腳暫居。
我正想向他表示謝意,卻被一抹突如其來的黑影打斷:那枚出乎意料的暗箭朝我激飛而來,僅因好運才得閃過。敵暗我明,當下的選擇似乎只有一個。
逃。
沒想到他們竟然會追到這裡,如此遠離人煙塵囂的鄉下所在。不能牽累路過的好心居民,我於是拉他同行。我們在林間穿梭,東彎西拐地跑了一陣之後,感覺似乎不再那樣危險,而我的同伴也已疑惑滿腹,急欲得到解答。於是我們停了下來。
他果然立即提出連串問題:「這是怎麼回事?」
而我試著向他說明自己的處境:有人想要殺我,但我個人卻無意為此地帶來困擾。這故事太過冗長,一時間無法說得清楚,因而我向他尋求暫時庇護。希望當他聽完之後,便能明白我的窘境。
「到我的地方來吧。但你得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黑髮居民沒有考慮太久:「我還沒有決定要相信你,而如果你打鬼主意的話,我會非常非常生氣。」
路上,我開始對他陳述自己的故事:「我名喚 Parus,如你所見,我是個半精靈。」
我告訴他,我出生在於遙遠的北國,那是人類與精靈雜居相處的邊境。我的母系來自旅居人類領土,作為貴族導師而停留的精靈;父親則是名邊境領主。那並不是個太過龐大富庶的領地,但也沒有戰爭滋擾。儘管並不特殊,它仍擁有它的領主,以及他世代相傳的陳舊古堡。
我不曾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她在我出生時便因難產逝世,但她給我最大的禮物,便是精靈對音樂愛好的天性。
或許是那會令他想起母親,父親並不討厭我所擁有的嗜好。他款待經過城堡的每位吟遊詩人,並且從不曾在我纏著他們學點什麼時出言反對。但總地來說,他毋寧更希望我專注於學習領地的統治與繼承。以一個領主之子來說,這其實也是極為自然的事情。
我明白像這樣下去,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偉大的歌手與詩人,因此我帶著魯特琴偷偷離家,在一個月光足以指引方向的夜晚。
當然,家人們不可能任我如此逃家。儘管還有堂兄弟們可以繼承我父親的領地,他們仍發出通緝命令,要將我逮捕回家。懸賞單上恐嚇著禁足的懲罰,而自此我開始躲避身後追趕的士兵與賞金獵人。
若僅是這樣那便也罷了,但在經過槐安首都時,一場被打斷的宴會表演之後,情況似乎變得有些不太對勁。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太不小心,才不斷出現些危險意外,但越來越多的事證顯示,這竟是有人蓄意為之。我一直不能確定家人中究竟有誰會做這種事情。但無論真相究竟為何,我不想回家,但也不打算在外送命。
「既然你對我說了名字,那麼或許我也該告訴你我的。」我的同伴說:「我的名字叫鶹,景天鶹。」這時候,我們已安坐在他的樹屋之中。這是個窄小而溫馨的地方,四周懸掛擺放著成束成籃的香料、乾果與毛皮。乍聞英雄姓氏令我十分驚訝,但他卻渾然無所覺,只是若無其事地繼續詢問我前來此地的理由。我想我該讓他知道,這座看似偏遠的山丘自有其光輝的一面,以及關於他身上流傳的血脈:
「你或許會以為櫟丘只是個小山村。但它的美景卻使它成為傳奇遊俠景天羿最後落腳終老之所。我完全沒有想到,才剛到這裡,就能遇見和他擁有相同姓氏的你。」
「我想你必定擁有他的血脈,或許連容貌和習慣也是?」
英雄的後裔對此似乎感覺有些不太自在,或許是害羞。因此只是皺著眉頭轉移話題:「那種事情我不知道啦。如果你打算繼續躲在這裡的話,可以先待在我這。但那些殺手能在山上找得到你,大概也能找得到這吧?」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我還沒有回答,他忽然吸著鼻子,幾乎是突然彈跳起來:「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好像是燒東西的感覺?」
我跟著他跑到門口,這才聞到空氣中的淡淡煙味。我的同伴氣得破口大罵,一把將收拾好的繩梯給踢下樹去,並且嘟嚷著要通知山下村民。難道那點微小的營火竟真的釀成大禍?但那時我確曾小心留意火源不接近其它可燃事物。我並非初次野營,也明白火焰的功用與危險。它美麗而帶來溫暖與光明,同時卻也貪婪兇惡,咬住所有能搆到的東西。
但面對憤怒的同伴我不敢多說什麼,只有盡量試著跟上他的腳步。我們沿著山徑向下,而後聽見人群聲響。他們識得我的同伴,似乎是山下居民。當中一名黑色長髮的年輕女子看來很是醒目,似乎指揮著這些村人。儘管年輕了些,但由此看來,或許她就是此間的村智。
一直到景天鶹出聲叫喚,我才知她倆原是姐弟關係。果然血緣不可埋沒,儘管這種時候似乎不太適合說這些事情。
村人們似乎不只是擔心而來尋找景天鶹,而是為了在火場與村莊間開闢防火巷而來。當然這個忙自然是一定要幫的,尤其這說不定是因我而起的時候。然而,火勢漫延的速度比想像中來得更快,就在防火巷即將完成的時候,它也已在不知不覺間來到近處,充滿威脅地不斷發出濃濃黑煙,草木燃燒、脆斷爆裂的呻吟,以及蒸人的熱氣。
還剩下最後一棵樹,必須確定讓它倒向對面,以免成為火焰穿越的橋樑。但大夥雖然焦急,一棵樹一次也無法容許太多人同時砍伐。景天鶹一馬當先地衝在最前,使勁地用力劈砍。隨著砍伐的咚咚聲響,大樹也跟著一下下地搖晃顫抖。
眼看著樹木即將倒下,鶹也跟著砍得更加賣力。想不到卻因為太過急躁,用力過猛而一下失手,刀刃被卡在樹幹中動彈不得。他氣得破口大罵,但火焰卻不會為此而減慢靠近的速度。
就在這緊張的時刻,一枚魔法飛彈破空而來,擊中原已傾斜的樹木!
大樹劇烈抖動了一下,然後,像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慢慢傾頹、逐漸加快,最終轟然倒下。
有那麼一陣子四周沒有人發出聲音,只有火焰失望而忿忿不滿地,發出嘶嘶低吼。
拋出魔法飛彈的人穿著深灰色法師長袍,外面包裹著旅行用披風,執杖而身負行囊。看樣子和我一樣不是此間居民。對方的面孔隱藏在防塵的面紗之下。儘管這對旅人來說並不奇怪,但有那麼一會兒我忍不住要懷疑:這是否就是追殺我的殺手,引起森林大火的元兇?尤其是那人腰間懸掛的十字弓,更是令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這時,那位帶領村民的女子向我們走了過來,鞠躬致謝。她說自己的名字叫做景天薊,並且邀請我們到她與丈夫經營的旅店歇腳。一路上,我偷偷打量那名陌生法師。掩藏在披風下的身型似乎是名女子,而她對我似乎完全不以為意。
我不記得自己曾做過什麼事情會引來法師們的追殺?又或許,這與法師們無關,而與賞金有關。當然,也可能她只是剛巧路過,和這根本毫無關聯。厚重的面紗只是為了遮蔽風沙,免得損傷嬌嫩容顏。
一將我們引入旅店客舍,女主人立即體貼地送來盥洗用的清水。她並且表示會盡快將飲食準備妥當。但儘管表現得如此好客慇勤,我想她對我們這些在大火時出現的旅客必定仍懷有某種戒心。
正如女主人所言,客舍裡的佈置簡樸而有些老舊,但卻在在乾淨可喜。我洗淨臉上灰沙煙塵,略略整理儀容,然後才往餐廳走去。熱騰騰肉汁飽滿的餡餅與蜂蜜調理的香甜麵包已經準備好了,正不斷發出誘人香氣,提醒我肚內飢餓的事實。一旁的黃銅大水壺,也在火上不斷噴出雲霧般的蒸氣。見我來,女主人隨即端來餅盤與麵包籃:「熱水馬上就好。我們有茶,咖啡粉也還有剩餘。」
槐安人喝咖啡,但這裡並非產區又地處鄉下,像咖啡這種東西應該是特殊場合才用的奢侈品。我向她要了杯茶。
這時候,景天鶹也走了進來。他哭喪著臉,無視於眼前遞上的餐盤:「姊姊,我……對不起。」
「別人給你東西吃的時候,該說的是『謝謝』吧?」此間的女主人輕嘆口氣:「看樣子,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場大火的起因?這時節可不是野火季節。」
於是,談話終於轉入正題,我們開始對她說明之前發生的事情。沒多久,我們在火場遇見的女法師也走了進來。
她已經脫去厚重的披風,但儘管身在室內,卻仍未取下臉上的面紗。這實在是有些刻意,令我不禁開始好奇起來。即使是想追殺我的暗殺者,我也不曾見過對方的面孔。因此刻意隱藏面孔似乎變得沒有那麼必要。女法師要了一小塊甜麵包與一杯熱水,不與我們一起而靜坐在隔壁桌位。
關於火災的討論繼續,景天氏姐弟一致認為我的營火不太可能是造成火災的原因。女主人薊並且告訴我們,野火的自然週期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這或許不只是說給沮喪的鶹聽,也是說給我聽的。不論這是否在我面前的刻意安慰,至少他們的友善也令我放心許多。
儘管如此,她仍要求我們找出火災元兇:「但就算這樣,在林中縱火都是非常惡劣的行為,沒有一位村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無所謂的。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何過節,但我希望Parus先生您能幫我們找出這個兇手。這樣子我想對你或對我們都好。」
原本安靜獨坐的女法師突然放下手裡的東西,直直走了過來。她質問:「你是這裡的村智?」
「是的,我是。」薊回答,語氣聽來不知是被打斷的驚訝或不悅。
「你可知道……請問您可知道,這附近可有姓景天的人家?」像是察覺自己的問話有些魯莽,女法師放慢語氣。
「在這裡我和舍弟,」薊指指鶹,口氣也溫和了些:「都姓景天,卻不知道客人找我們有什麼事情?」
「唔,抱歉。我不確定妳們是否聽過這個名字,但是我姓澤芳……」
她說的可是澤芳艾,與景天羿與半龍術士Agamidae搭檔的女法師?據說澤芳艾的後人均從母姓。女法師的回答隨即確定了我的猜想:「唔,我叫澤芳翠,祖奶奶和我之間隔了二十三代。」一天之內見到兩個英雄後裔,我興奮得幾乎要蹦跳起來,好不容易才勉強按捺住。
見我不再疑問,法師小姐繼續她原本的話題:「當景天羿決定在櫟丘隱居時,他拜託祖奶奶和祖爺爺,將他不會再用到的弓與長劍封印起來,等待將來有需要的時候才作開啟。」
「而就在去年冬天,家裡的長輩不知道從哪得到些什麼預兆,認為應該要讓這兩樣東西重新現世。但時間隔得實在很久,也不確定櫟丘這裡狀況如何,是否有人仍記得這些事情。所以,他們要我到這裡來,看情況尋找景天羿的後代,並且如果可以的話,將被封印的弓與劍帶回去。」
「但是我才一到這裡,就看見山上的大火。據說景天羿是住在櫟丘山上的,我很擔心現在還有什麼能剩下來。」
「火災不會持續太久的,即使春雨沒有及時把它澆熄,能夠維持燃燒的草木也終有限度。」薊緩慢地回答,表情似乎想到了些什麼:「不,我不是太過清楚妳所說關於祖先的事情,景天家在櫟丘的確是幾百年前才遷入的新姓,祖先的名字應該還查得到,但我想他不曾在此提過從前的豐功偉業。我是說,如果他曾有過的話。」
「家裡面哪有那種東西?這我怎麼會不知道?」鶹插嘴:「即使有,我想這次的火災之後,也不會剩下來的。」說著,或許是想到自己在山上的家,他皺起眉頭,露出煩惱的表情。
但薊小姐卻似乎有些不同的意見,她建議我們先住在這兒,等山火熄滅之後,上山尋找原因,同時也把這位澤芳翠小姐所說的事情弄個清楚。
當然,不說是和我有關的事,即使一開始便和我沒有關係,既然遇見了,我想我也是跟定他們了。我並不急著趕到哪裡去,而吟遊詩人的預感告訴我,這將是一次見證傳奇在眼前發生的大好機會,絕不可輕易放過。
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我滿心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