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地底黑暗幽深之處,有泉水流過。沒有潺潺聲響,沒有波光粼粼,只一逕冰冷沁涼。自掘自埋的墓室之中,沒有陽光干擾,沒有微風搗亂,唯我安穩無夢沉眠。

直到一股震動傳來,隆隆作響,自遠而近。敲碎了幽遠安祥的黑暗寂靜,也敲碎了我一貫平靜的長久沉眠。

於是我輾轉僵澀身軀,屈曲硬直肢體,自泥濘緩緩爬起。

已經過了多久了呢?

我在久違的天光中眨眼,低頭只見沾滿黃泥的手爪枯槁發皺,披垂長髮凌亂糾結。隨身的衣衫早已銷蝕殆盡。

似乎……有點時間了啊。

驚恐的人聲加快時間流動。幾個倉皇逃開的背影穿著陌生衣衫,咿啊啊尖叫著難以辨認的語音遠去。

言語,又變了嗎?

我拾起他們慌張丟下的工具,彆腳地將腐敗過長的髮鬚指甲扯下鋸斷。那應當是把鏟子,顯然並不適合作這用途,疼痛的感覺令眼前現世又更鮮活幾分。

原在地底深處靜流的冰涼泉水,此時已被黃泥染渾,但仍夠我漂去身上所沾附土塊。逃走的人們遺下幾件奇異材質的衣衫,短不足以遮蔽全身,但綁在腰間倒也略能蔽體。

沉睡時我不曾受空腹打擾,此刻卻只覺飢餓難耐。我掂掂身邊的長鏟,這是用來掘開、批砍土塊的工具,但拿來作敲擊之用倒也還算順手。我用它打死附近遊蕩的一條細瘦土狗。雖然生舔吸飲腦漿鮮血實在有些野蠻,而金屬鏟子更不適合切割屠宰,但我已餓到顧不了那許多。

身體的需求粗略得到滿足,我終於有心思打量眼前這片陌生風景。時光顯然在我沉睡時逝去幾多,卻不知世上又戰過幾輪,汰換過多少個王室?有那麼一瞬,我幾乎想爬回那黑暗冰涼的墓室,重新躺好。然而這時我想起方才那些落荒而逃的身影、墓穴旁的鏟子,以及那整齊平直的挖掘痕跡。

這些盜墓者。

我的墓室雖然狹小,卻僅僅是大王陵寢邊緣的一個附屬房間。那位大王,那位意氣風發、盛氣凌人的大王。如今也歸於塵土,一如他曾擊敗的那些敵人,也一如過往的所有大王。雖然即便是在他氣燄最熾、最得意昂揚之時,他也從不是我的王。然而儘管對他沒有任何忠誠,我終究替他規劃建造出這座陵寢,也因此在他下葬時成為殉人。對這個死者安靜腐朽的所在,我畢竟有過一些承諾。

我承諾讓任何賊人皆無法進入此處。

我必須阻止他們,而這將需要合適工具。手邊的鐵鏟鋼材很是精良,然而它似乎並未受到應有的對待保養。無論如何,儘管它在屠宰那條土狗時表現笨拙,總比兩手空空要來得更好。逃人們遺下的外衣雖不甚夠用,但反正凍不死我。飢餓、乾渴與凍餒對我來說和常人一樣,是會引致虛弱的折磨。然而與常人不同的是它們畢竟殺我不死,這點我已自經驗確認多次。

我從來無法判斷,上天給我的究竟是懲罰還是祝福。我的神當年未曾回應過我的祈禱,更早在我遁入地底之前,便已經無人記得,僅餘我獨身一人。我早已學會不再詢問,也早已沒有對象可供詢問。

墓穴底下或許還沉著我慣用的小刀雜物,然而滿溢的泥水令我懷疑是否值得花功夫下水打撈。那些東西或許也早已經朽壞,而幾個被我驚逃的賊人不知何時可能回轉。我必需先摸清他們底細。

我在他們回頭前遁入陰影幽暗。

幾日埋伏窺探之後,我發覺那些人並非我原本以為的三兩毛賊,而有所組織集團。我也逐漸開始抓住他們說話中某些熟悉的音韻規律。

那其實沒有那麼困難。從前我清醒遊走世間的那些時候,言語也同樣如此隨時間漂移變化。這回的確變了許多,但依舊有跡可循。而時間果真已過去幾多,我必須承認,那些人所操弄的無馬車輛及機具,確實令我大為吃驚。

低頭看看手指,乾枯發皺的外皮已逐漸開始脫落,隱約露出下方新皮。這時我亦已自落單而入我手的賊人身上剝得外衣。再等一陣,或許我的外表便不會再令他們吃驚逃跑。

於是我混入這黨賊人。一如我曾經混入異族,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無知以為,這座陵墓會是個終點。

最初的一次,又是什麼時候呢?

回憶裡有張甜美的笑臉。然而她的輪廓卻早已模糊,所剩的只有那片燦爛依舊。

那時候我在地上遊走,有家卻不能回去。是那張笑臉和她的父親,收留接納了我這異國流浪罪人。在山腳下的那個小村落,沒有我慣常構築的宏偉廟堂,只有粗陋的茅屋與小小田野。但那串輕快的日子,卻一天天都像海貝中的珍珠一般耀眼。那兒的生活簡單樸實,翠綠的白日似乎永遠青春明媚,而靜謐的夜晚彷彿總披滿銀光清輝。

有她的如花笑靨相伴,那是我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啊啊,她一向如此溫柔愛笑,她一向如此活潑飛揚。那時節,那時節,在那青綠的田野與碧綠的山麓上,奔跑迴盪著究竟是怎樣的笑聲?是她的?還是我的?那慶典,那慶典,在那熾熱的篝火與滿天的星斗下,舞動洋溢著又究竟是怎樣的歌聲?是我的?還是她的?

我曾以為那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但如今一切早已消逝風中。留下的,只有如水中倒影般搖晃模糊的點點回憶。

賊人們的行徑很是奇怪。我以為他們會偷偷摸摸掀開整座陵墓,迫不及待大肆搜刮珍寶。然而他們卻只是慢條斯理地一寸寸清理挖掘,明目張膽四處標示。又連我朽壞的破爛小刀,也小心翼翼包裹珍藏。

然而這一切並無損我對此處所作承諾。這些人的溫吞正好給我更多可趁之機。危險原自藏身土地各個角落,這座陵墓亦不會成為例外。而我曾是最瞭解此處的人,熟悉這裡的每一處磚瓦石塊與高台陷井。

於是工事意外漸次傳出,關於詛咒的耳語也隨之擴散開來。伴著漸漸浮動的人心,臨時招募的雇用工人也開始四散逃離。

逃吧,快逃吧。趁你們還有地方可逃。

逃得遠遠地,正如當年我發現大軍逼近時的打算。

啊啊,那些大軍,那些揚塵逼近的車馬甲士。我對他們委實太過熟悉。曾經他們守護我,然後他們驅逐我。而終於再次相見時,竟又是這般張牙舞爪而來。

那一刻,我顧不得手邊未完工作,只是回頭拔腿飛奔,心中哭求上天能予我時間。逃,快逃吧,我喊。小小的柴門在我粗魯碰撞下嘎吱作響,等不及好好開啟。快,逃吧!喘息不止而語音拔尖,我喊。我們一起逃吧!逃到山上也好,逃到原野也好,到哪兒我會看顧你們。

但義父拒絕了我的請求。

而比拒絕更令我錯愕的,是他的發難。誰能想見平日和藹微笑的老人,這時竟會突然暴起將我打倒在地,又舉起屠刀利刃相對?這一切又是為了些什麼?我無力倒臥當場,身上傷口咧嘴獰笑,如注鮮血汨汨流出。短促帶血的嗆咳呼吸,分不清是開膛的疼痛多些,抑或猝然的驚愕多些。

我們已無處可逃,但你不同。他說,他這麼說。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我不知當時自己圓睜的雙眼是否透漏任何疑問,畢竟義父沒有作出任何回答。混亂中他似自屋角取出某種事物,而此時我逐漸模糊的昏眼,竟將這白晝茅屋錯視為月夜原野。老人回頭俯身看我,雙手深深埋入我傷口之中。銀色清冷月夜的錯覺這時又忽然消退。

活下去,他說。雙手染滿猩紅鮮血,他說。你要活下去。

而我眨著一雙驚魂未定的眼,感覺傷口悄悄癒合。

然後軍隊來了。那一日,小村之中除我無人倖免。

我的神從未對我顯示,異族的神卻予我不死之身。然而祂們的名號,如今卻都早已無人知曉,亦無人頌念。獨留我孑然一身。

逃走的雇工越來越多。到最後,我竟成為他們的領班工頭。這些人,或者該說我們,說來只是聽命行事賺取報酬的微小人物。或許意外死去一些,或許驚嚇逃走更多,然而總能找到人手遞補。

我必須對大人物下手。

這是個「考古隊」,他們如此自稱。而這個考古隊中,位居最高的人物有二。據說他們來自跨海遙遠的異鄉,鬚髮眼珠的顏色都十分奇異,說話亦帶著某種特異口音。

為何你們如此離鄉背井?我問他們。為何你們不能回家?

而他們卻只被逗樂得呵呵直笑,又暢談起這個「世紀發現」。這話題總能令他們眼神發光閃閃。而一旁長髮披肩的女子助理,卻只是滿面表情漠然,低頭默默記事,似乎對他倆的狂熱興奮早習以為常。她很嚴肅,我不曾與她正面對視。但不知為何,每次遇見我總不由得多看她兩眼。

這地方有詛咒在的。我這麼說。儘管心知肚明,所謂詛咒不過是我自己本身。我告訴他們,恐怖的意外持續發生,昨日便才又生一樁。那裡鮮血碎骨撒滿了地面,認屍的家屬一個個哭倒不能自己。而每晚都有人趁夜逃走,新雇工人越來越是困難。這裡有詛咒在的,我說,你們為何不也離開?

但他們卻只是微笑反問:你也還在,沒有逃走不是?然後命我加強命令,宣導眾人:不要只為悶熱而脫去防撞帽盔,不要貿然進入尚未探索完畢的區域。又要助理提高僱工價格。長髮女子在一旁默默安排調度,好讓一切能如常進行。她很安靜,我不曾與她直接交談。但不知為何,每次看見我總覺得她的身影似曾相識。

你的問題很多,也很聰明。大人物這樣讚我。今年多大年紀?上過哪些學校?或許不該讓你繼續埋沒在此。

我今年多大年紀?

這一問對我有何意義?打從那日小村滅亡後,我便重又開始流浪。活下去,義父這麼說,而我照著做了。儘管胸中滿是疑問,不知他為何要如此對我。他是那麼疼愛他的美麗女兒,小村中也還有其他年輕男子。而我,不過是個異族外人,還留著與殺人者相同的血液。

我參不透老人的心思,而小村已殘破不堪。我只能強打精神,起身邁步走開。

於是我走。我走過肥沃的田野與荒蕪的田野,走過青翠碧綠的草場與黃沙掩沒的草場。我走過富麗堂皇的嶄新都城,也走過荒敗頹圮的殘破廢墟。而時光推移,如河水流逝。在那流中,我見識過所謂的文明與所謂的野蠻,見識過人稱的昏君與人稱的霸主。我見識過歃血飲酒以告天地的兄弟盟誓,也見識過屍橫遍野山河變色的死敵會戰。

王者崛起,王者隕落。他們來自東方,來自西方,來自南方,來自北方。他們四方興起,他們征討四方。

這當中經過的年頭究竟幾何,我早已不再特意數算。而儘管生長居住此處的人民與控制掌握此處的王室,依舊以我族名號自稱。然而他們卻流著異族之血,言說異族語言,崇拜異族神祇,穿著異族衣衫。不論他們如何自稱如何相信,他們畢竟不是我真正族人。

這裡已沒有任何東西,是我曾經熟悉的了。這裡沒有,他處也不會再有。

我覺得寂寞,也覺得厭倦。

活下去,義父這麼說。而我照著做了。

我依舊不甚明白,他當初究竟為何要如此對我。我的她和義父的族人均在我族手上死絕,如今我族亦消亡殆盡。我卻只能漂流其間,獨自目睹全程。或許那其實是種懲罰,而非我原先所以為的祝福。或許在義父眼中,我不過是個異族外人,還留著與殺人者相同的血液。

我覺得寂寞,也覺得厭倦。

或許這正是他們最後的感覺?我不知道,但我已不想再如此繼續。當時的大王氣勢鼎沸,但覺凡事從心所欲,皆有可為,渾不知何謂後悔沉吟。我於是向他請纓督造陵寢。中天之日,總有落暮之時,而我便隨之遁入幽暗地底。

直到這些人將我自黑暗驚起。

他們顯然並非這世代的君王將相。然而他們似乎同樣覺得凡事從心所欲,皆有可為,渾不知何謂後悔沉吟。我已發出過警告訊息,我已誠懇請求他們離開。然而所有這些提示請求言語,最終並未發生任何效果。

是以這就是你們的抉擇了嗎?即便幽魂詛咒糾纏,即便死亡陰影圍繞,亦不願離開這座陵寢。

那末便永恆駐留於此吧。

我以額外坑道的發現約出其中一人,而他果然對那豎坑深深著迷,無法自拔。另一人因此焦急四處找尋他的同伴,幸好不久之後他們便重新團聚。

寂靜終將重歸此處。

然而在那之前,還有些什麼事情,不斷糾結縈繞困惑我心……是那名女子。那名安靜的長髮女子,身影不斷與記憶某處重疊。

那名女子一向面容嚴肅,那名女子一向沉穩安靜。而我的她,我的她一向溫柔愛笑,我的她一向活潑飛揚。她與她何曾有相似之處?然而為何每次相見,那疊影卻又一回深似一回?我是個罪人,我是個異族,我被排拒死門之外,不夠資格與她同行。而如此多年漫長之後,她可能當真回到我的面前?

隧道中她緩緩向我走來,當是來尋她失蹤的主子。而我只是靜靜瞧著她的臉龐,心中做出最後確認。

是的,妳正是她。正是我的她。妳們有著相同的靈魂顏色。

我靜靜望著她的臉龐,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見她走近來輕輕微笑,抬起的手中似握有什麼東西。

而我只覺眼前一黑。

再醒來的時候,我倆依舊獨處幽深穴室。唯我橫躺在地,手足不得動彈。

你殺了他們,是嗎?她低頭安靜詢問,表情不見有憤怒控訴。倒省了我很多麻煩,她說。眼神悄悄閃過一絲欣喜。那兩個蠢貨花費我多少精神,但如今我再也不需要他們。踏破鐵鞋毫無覓處,而你竟自投羅網到我面前。多年追尋的強大力量,今天總算即將到手。

她清冷的眼神掩不住其中得意,但看著我的表情卻如此疏離陌生。啊啊,她已不記得。不記得我,不記得我們有過的那段青春明媚。但時間已經過如此漫長,這又如何能怪罪於她?只要是妳,那就夠了,其餘一切都沒有關係。我又何須再多說什麼?

視線中只有她姣美面孔,但我知道她手中匕首即將朝我而來。沒關係的,因為是妳。唯有妳,作什麼我都心甘情願。唯有妳,我願將一切全部獻上。儘管妳並不記得,不記得我們曾有過的過往。但唯有妳,我心甘情願。

於是我闔眼,任由黑暗降臨。

啊,因為這個故事很大部份不是我想到的而是我做夢夢見的,所以請大家告訴我看完之後的感覺是:

  1. 中二
  2. 溫馨
  3. 悲傷
  4. 生氣
  5. 以上皆非(開放自由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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