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物少女》讀後

這本《借物少女》我其實從剛出的時候就買起來放著,一直沒有開讀。好不容易讀完,沒幾天就開始讀墨親子馬,我想說剛好來寫個心得推一下,結果拖到親子馬都快結束了還沒寫。只好請大家屯起來明年親子馬再跑了。

瑪麗諾頓的《借物少女》(其實原文只有借物者The Borrowers),是吉卜力動畫〈借物少女〉的原作,必須說原作跟動畫的重點很不一樣,請務必當成完全不同的作品來看。暨《霍爾的移動城堡》之後,我現在在想吉卜力跟英國作者的作品是否都要完全拆開來看?英國作者喜歡開嘲諷,而這點似乎恰是充滿正氣的吉卜力比較少的元素。

這本值得一聊的元素其實不少,但彼此之間不一定是同一個話題,我這裡就分頭寫出希望不會太混亂。

雙層框架

首先講動畫裡似乎完全省略的框架型敘事,就是開場的時候是和故事本體完全不同的場景,由角色陳述「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的外框來包住故事本體的設定。就像一千零一夜的雪赫拉莎德那樣,用來交代「這故事集如何產生」。有時候不是故事集卻放在單一故事的前後,感覺就會「刪之可也」。

《借物少女》的框架看起來也是刪之可也的類型,似乎與故事本體沒什麼關係——因此動畫版本似乎也刪了?或者拍得我完全沒印象?——但這框架作者竟然用了兩層,令人開始思考到底為何要這麼安排。

我個人的答案認為,作者意圖邀請讀者質疑這整個故事,進而提高讀者腦補與參與故事完成的程度。原因是作者在兩層框架中都暗示過敘事者的不可靠。也就是「這些是某某說的,但實際上到底是怎樣你可以自己再猜猜」。類似的手法我在電影版 〈獨行俠〉 也看過,而且十分激賞。尼爾蓋曼的《幸好有牛奶》在故事的結尾直接讓聽故事的角色說「我一個字都不信」也是這類操作,只是直接讓角色講「我不信」跟這邊相比,比較直接。

《借物少女》(和〈獨行俠〉)沒有直接叫你信或不信,但在第一句時告訴你:

是梅阿姨第一個把他們的事告訴我的。哦,不對,我這樣愛撒野、邋裡邋遢又任性的女生,會凶巴巴瞪人,據說還會磨牙,怎麼會是我。應該叫她凱特。對,就叫她凱特吧。反正名字也不是太重要,因為她很少出現在故事裡。

然而梅阿姨講的是她弟弟的故事,於是當你開始懷疑這裡頭這麼多「小小人家裡關起門來發生」的敘事,到底梅阿姨(或梅阿姨的弟弟,如果這是弟弟轉告她的)是怎麼知道的?

梅阿姨表示:我撿到了小小人的日記。(但是……我這裡省略了一個,呃搞不好是兩個「但是」)

那那些應該發生在日記遺落之後的事情呢?

梅阿姨表示:那些是我合理的推測!

可疑,這故事太可疑了。魚味重得像在呼喚你來做炸魚薯片(!?) 跟希望你不要質疑的作者相比,這種明擺著邀請你質疑的作者遞出了一封可愛的戰帖:你要相信小人的存在,還是認為那是編造的?如果是編造的,誰編的?又為什麼要編?當年在鄉下大宅院養病的男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雖然真正的主角是小小人艾莉提,但我們在這邊把目光先放到「那個男孩」身上吧。

那個(填空)的男孩

我其實一下子想不出空格要怎麼填,標題寫上去才發現意外致敬了哈利波特「那個活下來的男孩」,但……那個男孩可能沒有抵達。

關於男孩的背景/人物設定,其實在書裡是很輕淺的帶過,但實際上細思一下或許此中有一本畫風完全不同的書沒寫出來。那個男孩——從書裡透露的訊息可以得知——他在印度出生,回英國唸書,有幾個比自己年長不少的姊姊,身體不是很好,九歲的時候得了風濕熱休學一學期到鄉下親戚家養病。

最後「他在現今的西北邊境陣亡,還獲頒團長上校勳章」。

譯註表示「西北邊境」指英國統治印度期間的一個省分,位於巴基斯坦和印度邊境。我爬了一下發現可能是指西北邊境省,那是英屬印度治理下的一個省份,而且是一次大戰跟二次大戰中間,第三次英阿戰爭的發生地……或者說從十九世紀中葉到二戰結束後好幾年間沒平靜過幾年,現屬巴基斯坦。

對歷史沒有這麼熟,但按照作者本人的年紀和書本出版的年代,姑且就猜男孩加入了英屬印度陸軍,死於……天知道哪一場戰爭這裡一直打不完,姑且猜一戰或第三次英阿戰爭好了。

當九歲的男孩初次跟小小人少女攀談時,他跟少女談到認字的問題:「如果你在印度出生,你就會講兩種語言。如果你會講兩種語言,你就不會認字——認得不多。」

我忍不住想,這故事發生在英國,是那個講話靠口音就知道你出身階級的英國。一個印度出生操雙語,不太強壯的白人小男孩回英國上學了,他的學校生活快樂嗎?

或許,在印度是異類,在英國也是異類?那個格格不入的男孩?那個孤獨的男孩?

他成年後回到印度,雖然體弱,但加入了陸軍,還是西北邊境一百年打不完的英屬印度陸軍。英國是海權國家,有著強大的海軍傳統。皇家空軍出身的科學家弗里曼.戴森曾經說過在英國選當陸軍的人肯定都是笨蛋之類的話,我不知道這是戴森做人特別機車,還是英國人真的把陸軍放得這麼低。

但我猜男孩變成男人的過程本身有故事,而且可能充滿掙扎與自我懷疑,甚至更糟糕一點的,尋找一個死法?當然這有點腦補太多了,不管男孩成長的過程是否灰暗,有多灰暗。至少還是小孩的他在跟姊姊們說小小人的故事時似乎頗快樂的。無論小小人真的存在,還是他的想像朋友,那個養病的假期他都在鄉下大宅裡獲得了某種友情。

那是認字不多(不過他有自信長大一點會補上)的人類小男孩,和號稱可以讀書給他聽的小小人少女之間的友誼。

少女向前走

小小人少女「號稱」可以讀書給男孩聽。嗯,號稱。她靠著「借來」的幾本古董袖珍書和廚房裏各種廣告標籤學會認字,還用卡片上掉下來的回函小鉛筆寫日記。這可是家族裡最高的學歷。她爺爺大字不識一個,只能數到57,爸爸可以數到一千多還教了她字母,其他的都得自學啦。

我想她答應男孩要讀書給他聽的時候,完全沒想過「我什麼書都讀得懂」是什麼意思。還好這承諾最後沒機會實現。

爸爸媽媽從小就告訴她,天空是深棕色釘死的,上面有裂縫;家門口只有小小人成年男性才打得開的金屬格柵是為了防範老鼠入侵。

只有男小小人才可以出去借東西,你跟媽媽就待在家裡等跟做家事就好。

現代社會長大的我們我想都很有警覺心,看到這邊開始想著某種兒虐跟壓迫、不合理的性別限制,要不要幫艾莉提撥113家暴專線,還有掙脫束縛少女向前走的戲碼了。

這對也不對,其實它是講了這些但也不只是這個面向。(好啦沒有講113。)

爸爸媽媽老實地說了:以前我們這樣告訴你,其實也知道騙不了你一輩子。你記得已經搬走的堂妹一家是為什麼搬走的嗎?堂妹發現天空不是木板做的,自己跑出去探險,大人們認為巨人們弄來了貓,而她碰上了牠。

女主角這時稍微發揮了一下青少年經典的「我才不會死」錯覺,小小的哭鬧了一下:

「我不是害怕,」艾莉緹憤憤不平地哭喊。「我喜歡貓咪。我敢說愛戈蒂娜沒被貓吃掉,她只是逃跑了,因為她恨死被關起來……一天又一天……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一年又一年……就跟我一樣!

我寫這篇心得之前其實稍微爬過一下其它推薦,大概不脫「想像力好棒好重要」之類的說詞,但私以為就像《說不完的故事》裡面的培斯提安,幻想國再瑰麗,最重要的還是把愛與力量帶回現實世界。看過一個說法評另一位英國小說家的作品是「虛實交錯的魅力」,我其實覺得想像故事中的現實成分/勾稽應該是比「魅力」更基礎重要的元素,但姑且就先以魅力解。這種虛實交錯我在此看到了童書版本:

對十公分小動物來說,貓咪可真是殺手級的存在。

啊對了,這說不定還有些淵源可以追?別忘了,彼得兔的爸爸,是個派。

總之哭鬧歸哭鬧,喜歡貓咪云云恐怕氣話多於認真。這些限制與規則一開始之所以存在是有原因的。但有原因不代表它們百分之百是「對的」或完全不可調整。無視其成因把規則完全打翻,或者不探究根本地蒙著眼睛墨守,都不是什麼好事情。重點在於正視其原因,找出一個風險和好處大家都能接受的平衡點或解決方案:

小小人爸爸胖德一點也不喜歡女兒出去跟貓咪和巨人幼仔玩捉迷藏,但小孩會大他會老,家裡總是得有人出去「借」的。如果艾莉緹願意小心學習,那麼他其實可以接受讓女兒來實習「借」東西。

然而「被巨人發現」這件事情,最好還是不要。媽媽打死也不想「移民」搬出巨人宅邸到外面的野地討生活噢!

是米蟲?還是吉祥物?

「被人類(巨人)發現就要搬走(移民)」的這條規則其實也是有原因的。而這點可能是動畫版裡省略最多的部份,以至於那個「搬走」看起來介於某種莫名其妙的教條跟奇怪的民間傳說(像是不要給家庭小精靈衣服)之間。

而在小說這邊,其實要不要搬走也是跟著真實的原因來決定:僅僅被巨人看到,並不觸發完整的搬家決定。造成搬家決定的只有「當巨人們出現認真考慮捕抓/驅除小人的跡象」時才成立。

所以胖德其實晚上常常都去跟大宅的女主人阿嬤聊天。因為那個時間她都剛乾完一瓶馬德拉陳釀葡萄酒(一種用白蘭地加烈過的葡萄酒),覺得自己醉了才會看到小小人,哪天沒看到還有可能會懷疑僕人在酒裡偷摻水。

跟動畫裡那個「其實我都知道只是不說破噢」的智慧老奶奶根本不是同一個畫風。

因此就像讓艾莉緹實習「借物」一樣,爸媽們雖然覺得「跟巨人幼仔交朋友」這件事情很可怕很抖,但他們還是默許艾莉緹做了,沒有禁止,也沒有立刻搬走。

然而這個故事很厲害的一點,是作者竟然透過一個「迷你借物者」這麼簡單的設定,就把「高風險又困難辛苦的工作」,和「不事生產的偷竊」兩件事情這麼天衣無縫的合成一件事情。

對小小人來說,人類/巨人的存在就是為了小小人而存在。小小人「借東西」不算偷,從遺失的帽針、掉落的鉛筆、到閒置在梳妝台上的寶石手錶,只要人類/巨人最後相信是自己糊塗弄丟,或是怪罪到其他人類身上(比如倒楣的僕人),就完全沒有問題。

這想法乍看很分裂,畢竟如果人類是為了小小人存在,那他們還躲人類躲啥?但想想這其實跟古時候的基督徒即使有「猛獸會吃人」的常識和防範,也還是相信「動物都是為了人類而存在」相似。

而由此延伸出的借物者社會地位,是由借物者家庭住在巨人大宅中的哪個位置,能「借到」哪種資源來決定:

壁爐架一家住在晨間起居室,巨人們還使用那邊的時候,那裏每天供應早餐,還有菸草罐跟威士忌酒瓶可以取用這類奢侈品,是艾莉緹的媽媽荷蜜莉羨慕嫉妒恨的對象。

大鍵琴一家住在客廳,靠下午茶過活,以前東西比較豐盛,有蛋糕果凍和果醬,但巨人會不停進進出出的,很緊張。矮額大鍵琴家的媳婦是從住馬廄的雨水管家嫁過去的,明明就下等人裝什麼高級口音。而且那一家在改名大鍵琴之前,明明就姓被單毛巾櫃……

透過荷蜜莉碎碎念個不停的口述,即使其他地方描寫出門借物時看起來辛苦又充滿風險,但仍然勾勒出了一個不學無術(記得艾利緹家人的數數能力和認字母能力被如何說嘴嗎?)又不事生產,僅依靠寄生而享樂的群像,特別是「在以前的好日子」:

他們說壁爐架家的男人會用人類放在壁爐臺上的羽毛煙斗通條吸乾玻璃瓶裡剩下的酒。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回事,但確實聽人說,以前每個禮拜二地產管理人到晨間起居室談完公事之後,壁爐架一家就會開始狂歡,喝到爛醉,東倒西歪躺在綠色絨布桌巾上的錫盒和帳本之間。

在這個單方面榨取/偷竊的設定下,就別問我作者為什麼不設定讓小小人可以去當精密機械工來賺吃了。而且也問不到,作者1992年就過世了。我猜這些借物者可以想成在影射某種社會上不事生產的群體,或許,貴族?

巨人(我的莊園農奴/繳稅大眾)養我們是應該,而且他們也養自己養得很好。啊但是被他們發現我們過得爽的時候有機會發動法國大革命(貓、狗、雪貂)來獵捕我們。當然有把我們當吉祥物養的(女主角爸爸後來有講巨人不一定壞),但是交流太多沒好事啊沒好事!

但到了艾莉緹的時代,因為各種時代變化(其實就大宅院人丁漸稀)其他的小小人都轉職不借物去野外(講起來就隔兩個牧場的小樹林)靠自己了,而不適應時代變化的落魄貴族艾莉緹爸媽,靠著遺產坐吃山空,一邊害怕巨人來獵捕,一邊卻也害怕移民野外靠自己從事生產。

這時候,就像《實驗鼠的秘密基地》裡提到的,發現玩具修補匠對實驗鼠們來說表面上像是交了一個大好運,但實際上卻是沉淪的開始。

好奇又好心的小男孩開始供應艾莉緹一家各種物資:省下來的點心、閒置娃娃屋裡的傢俱……如果事情就停在這邊,那或許這就只是男孩養病期間的一段小奇遇。

但是事情沒有停在這裡,不像爸爸之前自己外出借物的時候那樣小心,一切非必要不拿。男孩把借物者們當吉祥物供養的一切來得太突然太輕易太豪華了。媽媽想起了過去的好日子,還有從前那些她羨慕嫉妒恨的高階貴族們……

要娃娃屋的桌椅、要娃娃屋的茶杯。用過茶杯之後用頂針喝茶什麼的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想要鋼琴、豎琴跟小提琴可以開音樂會,想要豪華的拼花地板,爸爸你快拓寬我們家,這些好東西才擺得下……

當借物者們開始對男孩提出閒置娃娃屋家具以外的要求,動到客廳展示櫃裡的擺件時,也就是在逼一直覺得可疑的女管家出手了。

那可不是動畫裡的「小小人欸好興奮!我要抓來養跟展示!」,而是「這個家裡有賊,如果是老夫人在開我玩笑嫌我沒在看,我會證明自己;如果是那男孩,他需要被教育;如果是其他僕人,那就必須被開除;而如果是穿衣服的老鼠……」

「穿衣服的老鼠也是老鼠,必須滅絕!我會把牠們一隻一隻的放在報紙上,按大小排好!」

你不能怪女管家這麼緊盯家裡的財產,上一任女管家,就是因為家裡丟東西走路的。那是攸關生計的威脅。

於是女管家發動了法國大革命,找來貓、找來狗、上警局報警並且召喚捕鼠人……這麼說來女管家很有理由發作,她才是正確正義的一方……嗎?

當我用法國大革命來形容管家的行動時,別忘記這作者是英國人。英國民主化的重要進程叫做光榮革命,那一次沒有國王人頭落地。(雖然之前還是斬了一個查理一世啦。)

先前我跟朋友提到管家的借物者防治行動時,朋友哈哈大笑表示:她對家裡造成的擾動比小小人還多。

貓吃乾飯不幹活;狗把貓追了個滿屋亂跑;警察小時候摘圍牆邊的蘋果被她當賊扭了個狼狽,現在已經長成21歲的正直好青年了,他彬彬有禮地表示:小小人?太太您的葡萄酒裡要不要多滲點水?

即使負擔得起,「國家/社會要不要養幾個有吉祥物相的可愛貴族?」這問題的答案很可能因人而異,但在這書出版七十年後的現在,我覺得這個問題可以擴大成:

吉祥物與否,我們能不能養幾個對社會沒什麼貢獻的成員?或是吃白食就撲殺?

舊時代貴族以外,老病殘呢?作品只有三個人看得懂的藝術家呢?研究內容跟國計民生一千年都打不著關係的科學家呢?有貢獻要多有貢獻才算貢獻?如果我本來有一點點貢獻後來沒有了?如果我將來可能有貢獻但只是個「可能」,也可能完全沒貢獻家裡蹲?

有時候其實也不見得要像吉祥物那麼可愛,但人與人之間其實存在著某種互相互相幫一把沒那麼計較的善意空間。但這空間恐怕也不是理所當然或無限索取的,甚至就像男孩毫無節制的好心反而釀成大禍,借物者一家的胃口是如何被養大的?本來競競業業的爭取補助或捐款,忽然變成常規預算大放送會怎樣呢?

而胃口養大到過分時,給你方便當隨便,或是變成理所當然「你口袋裏的錢本來就該給我」、「我的預算就是這麼的重要且不可質疑」,好意變應該的時候,耗盡了睜一眼閉一眼,彼此彼此互相互相的空間,終歸會激起人們的不滿和行動。

那時候吉祥物有可能一夕變成老鼠,再沒有容忍的餘地。

讀啦讀啦讀啦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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