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操縱那雪貂的是什麼東西,它顯然不願讓我離開都城,也顯示出它有辦法讓我無法離開。
那麼我是該順著它的建議好好玩這個遊戲,還是繼續躲下去呢?乖乖照它的話去作感覺有點蠢,更不太愉快。但我也不得不承認那東西的確說中了一些事情:我對這幾天的逃亡已經開始覺得不耐煩了,更不用說往後一輩子了。這是說如果我還有往後一輩子可用的話。
也許我應該像它建議的那樣,勇敢向前衝,感覺會比較痛快一些?不過有件事情我倒是很清楚,那就是即使我贏得遊戲,也不可能平安活到年老力衰:我不過是個平民,一沒有宮庭中的盟友,二沒有自己親信的軍隊。即使成為國王,對那些爵爺當膩了想找刺激或找死的傢伙來說,我不過是個活靶而已。
除非我運氣好,碰上那種大家都很滿意自己的生活,因此沒人想參加國王競賽的年頭。但我可不打算把腦袋押在我那不敢令人恭維的運氣上。一整個王國的獎賞對某些人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更不用說我看起來會有多好下手。
倒是那隻動物說的,我的血統是怎麼回事?就我所知,我的雙親都很普通。
多想無益。既然逃不掉,那我只能盡力作我能做的,或者買醉到死會比較開心一點?
我繞到市場旁邊。這回十分順利,王宮不再鬼影似地隨時出現在我面前。看樣子只要不試圖逃跑,那個要我性命的東西並不會干涉我要去什麼地方。
我走到釀酒商的鋪子前。這間店舖不賣散客,只供應城裡的酒吧與旅館,我並不是很常來。我開門進去,揮揮手,向店舖主人致意。
「你又來了!我跟你說過這裡不供應你免錢的……」抱怨聲被我掀起的兜帽打斷。
「我的新疤痕。還蠻醜的,是吧?」
「我的老天!你……先到裡面去!」店主的驚愕表情和我期待的相差不遠。他把我趕到店後,急急忙忙地掛出休息告示,拉下窗簾,鎖上大門。
「說吧,你是怎麼搞上這麻煩的?」收拾完畢後,他把我押到桌邊。
「有酒嗎?這幾天我沒啥東西喝。」
店主翻翻白眼,長嘆一聲,還是從給客人試喝的樣品酒桶裡倒了一小杯給我。想了想,又倒了一杯給自己。
我把杯子裡的東西一飲而盡。這是玉米胚芽釀的威士忌,儲存時間還不到半年,味道來不及變得圓潤,嗆辣得很。這是便宜的烈酒,也是我的最愛,是我父母賺取生計的第一項商品。
我的哥哥手握酒杯,等著我給他一個答案。
我並不是故意要讓他這麼難捱的,但我該從哪開始說起呢?
最後我決定從頭開始。我簡短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包括那隻說話的雪貂。
「我本來不想拖你下水的,但是那隻動物的話讓我有點在意。」我自己動手,又添了些酒:「而我能問的也只有你了。」除了我們躺在墳墓裡的父母,但我還不想去打擾他們,暫時不想。
老哥的表情有點怪異,像是被平日喝慣的酒給嗆了似的。當他再度開口時,他說:「恐怕我能告訴你的東西對你沒什麼用處。不過,你的確不是爸媽親生的。
「那天媽媽從玉米田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個籃子。然後他們告訴我多了一個新弟弟。就這樣。」
「那……」
「我大概知道你想問什麼,但我恐怕沒有相關的東西留下來。那時候我並沒有他們想的那麼小,知道女人要生孩子前肚子會變大的。所以我躲在門後偷看。當天晚上,媽媽就把有關你的東西全燒了。
「我一直認為媽媽只是想留下你,畢竟我們才失去了一個妹妹,而你小時候又可愛得像個女孩,有甜美的捲髮和大眼睛。」
「嘿!」我出聲抗議。
「誰知道現在竟成了這副德性。」他故作輕鬆地皺皺鼻子。
「不管媽媽是不是知道什麼,現在也沒辦法問了。」如同老哥所說,這並不是很有用的線索。我轉了轉酒杯,把它往前一推,指指自己臉上的傷痕:「總之,我不想因為這些醜東西給你找來太多麻煩。所以要是你決定舉發我的話,我不會怪你。你現在就可以去,而我會乖乖坐這把自己灌醉的。」
「我幹這行,不是為了讓我弟弟可以浪費商品,然後醉死在我地板上讓我收拾的。」老哥鄙夷地橫了我一眼,開始從櫃台後翻出他認為能用的東西:「我會給你一些錢和補給。但是不,我不會給你我們家的酒。
「要是他們問起,我會說我們有好一陣子沒有聯絡了。」說到一半,他的動作忽然停頓了一下,好像想到些什麼:「我不想知道你接下來會躲在哪或有什麼打算。
「不過,要是你有興趣的話。王宮的廚房似乎有條通道專給貨物走。這是我聽王家酒品供應商說的。」他的語氣像是在閒聊,但眼神不像:「你還是在這待到明天早上,凌晨市場開市前走比較安全。我會再休息個兩天,就說我得了重感冒。」
我還能說什麼呢?他給我的早就超過我的期望了。
第二天清晨,或者該說幾乎還是半夜,我獨自離開老哥的家兼店舖。老哥出乎意料地喝了不少,現在還躺在床上睡著。原本這方面他向來比我自制,而那也是為何他能繼承這間店舖而我不能的原因。或許我應該之前應該更常回來看他的?
不過,也已經來不及了。現在的我還是離他遠一點會對他比較好。
老哥提到了王宮廚房的貨物通道。他並不知道通道的詳細狀況,而我也沒有拿定主意要幹這一場。不過如果能給國王來點驚喜,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
我保持一定距離,遠遠地繞著王宮打轉。天色還很早,但供應王家用度的貨車已點著燈籠陸續抵達。我觀察了一下檢查的崗哨,發現那比我想像的來得容易通過。不知道之前的挑戰者用什麼方法進入王宮?我的歷史不太好,但我想他們之中有些是帶著軍隊硬闖。即使如此,一定曾有人想過偷偷潛入的方法。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悄悄摸上某輛貨車車底,混進宮牆。
溜下車比溜上車困難一點,一點點。卸貨區半是空地半是馬房,一端接著外頭,另一端則只有一條入口通道。我躲在馬房,打算等魚貫搬貨的人群散去再偷偷潛入。馬兒們因我而小小地騷動了一下,幸好並沒有嚴重到引人來查看。
終於我逮到機會溜了進去,卻發現下一個房間是狗舍。看見我這陌生人,所有的狗隻全低吼著蓄勢待發,打算給我個好看。即使我有把握擺脫牠們的尖牙,狗吠聲勢必會引來注意。
一個女孩哼著歌兒,從狗舍的另一頭走來。她看見那群緊張的動物,想來也看見了我。出乎我意料之外,她喝斥狗群,命令牠們安靜。
女孩挑了一隻小狗抱起,親暱地哄著。她穿著耐髒的連身衣裙與皮鞋,或許是廚房裡的僕役。這女孩並沒有小到像不知道提防陌生人或不清楚國王遊戲,我猜不出她究竟有何打算。
哄完小狗,女孩終於抬頭看我。她咧嘴一笑,不知為何這笑容令我有種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感覺。
「所以你總算來了,終於下定決心了嗎?」
是那隻雪貂!儘管人和動物的表情很難相比,但譏嘲的感覺確實很類似。
「可惜你似乎遇到麻煩了呢。從這邊過去連著幾間都是儲藏室,然後是一串頭尾相通的僕役房間,在那之後才是廚房。這裡所有的房間都這樣頭尾串連,想從這裡走到,好比說國王寢室吧,你大概得經過王宮中所有的房間才能抵達。你有把握一路這樣躲著不被人看見嗎?」
「何必那麼麻煩?妳只要現在尖叫就好了,不是嗎?」
「哦?真是個聰明的孩子。那麼,你希望我現在尖叫嗎?」
「若妳真要我死在這裡的話,根本不需要出現。或者妳無聊到特地來看我困窘的樣子?那可真是承蒙厚愛啊。」
「我必須承認你是長得還蠻可愛的,這樣就吃掉好像有點可惜。」女孩嘟嘴的模樣倒有些像在撒嬌:「不過要是再杵在這兒,不用我叫,你也不用玩啦。要我是你的話,就會快去檢查一下那兒。」她指指某處牆壁,然後抱著小狗,什麼也沒發生似地走出犬舍。
我很快地檢查了一下那面牆,牆角有一個小小的浮雕,刻著國王的烙印圖案。我碰碰那個浮雕,只覺得臉上的傷口一陣發燙。
眼前的牆面融化似地消失不見,出現一條狹窄的通道入口。我才踏進通道,壁面又重新出現,正好趕上下一個踏進犬舍的腳步聲不發現我。大約在人頭高度的位置有小小的窺孔,讓我可以看見那個經過的傢伙。
密道十分狹窄,僅容人側身通過,同時當然也十分暗。我摸索著前進,沒多久就碰到轉彎和岔路,但搞不清楚方向的我只能隨便亂走。偶爾出現的窺孔則透出星星般的微光。
這密道應該不是方便我這種刺客而存在的吧?把所有的房間連成一線,應該就是為了互相監視,好防範可疑的入侵者。但這種配置顯然會造成另外的困擾。很不方便不說,我還真有點好奇從第一個房間走到最後要花多久時間?
如果我的猜想正確,這些密道是為了讓國王本人能在王宮裡隱密快速的移動所設,而啟動關鍵或許是國王臉上的疤痕,某種法術之類。不知道有多少人曉得它的存在?我猜大概不會太多,或許甚至不是每任國王都曉得,畢竟他們一個個都計畫過要怎麼宰掉自己的前任。
現在的一個小麻煩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離開這些密道。我猜和進來的方法類似,只是一片漆黑之中,要找到牆上的機關沒那麼容易。我停在一個無人的臥房前面,試著尋找機關。
我應該沒有花很多時間找到那個機關,屈身摸索的過程中也沒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音。
但當密道開啟時,我面前有個女人,看樣子才剛走進來。
看見我,女人露出微微吃驚的表情,但遠比我預期的鎮定,太鎮定了。
「我不知道妳到底是神還是惡魔,但不管是哪一種,像這樣親自到處亂跑未免也太辛苦了點吧?」
不知是否假裝,女人楞了一下,微微一笑。不是先前那種譏諷的笑法,倒像是覺得有趣:「很有創意的恭維。看在這件事上,在我叫人把你拖出去之前,你可以在這陪我聊聊。」
她和那個雪貂女孩沒有關係嗎?如果我應對錯誤,那麼遊戲就會在此結束了。
單以外型來說,眼前的女人比犬舍裡的女孩美多了。她身上的華服或許幫了點忙,但衣服也是得看人穿的。華麗的衣服往往奪了穿衣人的風采,但這女人理所當然地讓華服成為她的陪襯。只是外表不能說明什麼,畢竟雪貂與僕役女孩的外表也不怎麼相似。
「我很感激您的寬宏大量,女士。」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是嗎?」女人別有興味地打量我,在椅子上舒服地坐了下來:「不知道我是誰,卻參加了國王競賽。」
我臉上的表情必定洩漏了我的困窘,因為她繼續:「我是這個國家的王后,而你竟然稱我為『女士』。你究竟是在裝傻,還是真的蠢到極點?」
「我得承認我應該是愚蠢吧,王后陛下。雖然我並不是自願要玩這遊戲的。」
「不是自願?就我所知,如果沒有你的同意,就無法在你臉上弄上那些記號。」
「那麼我只能說自己也許是喝醉了。」我攤攤手,表現出莫可奈何的樣子:「我原本想逃到鄉下度過餘生,但有什麼人或東西似乎很期待看我在這遊戲裡流血,讓我走的每條路都通往王宮。所以,我就在這兒了。」
「很糟糕的故事。不過,在這裡住久了,我倒是願意暫時聽聽你這番鬼話。」
「我倒是很好奇王后陛下為什麼會願意花時間聽我說,而沒有,嗯,沒有立刻叫守衛來處理。」
「比起我,你寧願喜歡面對守衛嗎?」王后看看我的表情,笑了:「總是會有人參加遊戲的,但你竟然是我不認得的人,這很有趣。另外,敢參加國王競賽的人對我來說總有點親切感。如果你並不像你宣稱的那麼無知的話,你應該會知道我的父親。」
「我想陛下的父親……應該是某位大公?」我皺著眉毛努力回想,這種與權貴有關的新聞對我來說實在距離太遙遠了。
「我的父親和兄長都死於這個遊戲。」王后輕聲嘆氣:「你們這些男人,我還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但是陛下難道不擔心,我會對陛下的,嗯,丈夫不利嗎?」
「我為何要擔心他?」王后百無聊賴地擺擺手:「如果他不夠強大能保護自己,那麼也不該待在那個位置上。這正是這比賽的意義所在。
「他剷平了我的家族,卻把我留在身邊好看著這一切發生。我想他最好能好好維持他的力量,但早晚有一天會輪到他的。」王后的聲音很輕,但並不減少其中隱藏的憤怒。
「我為令尊覺得遺憾。」
王后露出有點遙遠的表情:「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再說,那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不過,能談談也是好的。」她輕嘆一聲,正視我,露出笑容:「同情逆反可是有罪的,不過,我想你不會在乎這點,是吧?」
「對我來說是沒什麼差別。」我聳聳肩:「倒是定下這種規則的祖宗,個性一定不太好。」
「的確是非常無謂的規則。歷代有很多國王都希望能在他們任內廢除這個習慣,但不論多嚴格的防範或剷除挑戰者,他們都有年老的一天。到那時候,有力的貴族們會要求他償還這筆債務,或者他的兒子會等不及要取代父親。」
「怎樣得到的,就怎樣失去。」
「的確是那樣。」王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以一個競賽挑戰者來說,你很有趣。你可以靠近一點,不用那麼擔心。」
「王后陛下難道就不擔心被發現您讓我躲在這嗎?」
「進來之前,我已經吩咐過下面別來打擾我了。至於國王,這時間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如果參加國王競賽這件事還不足以讓我人頭落地的話,那麼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會。
當我結束起來時,王后低低驚呼了一聲。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發現我的兩隻手碗上多了一些圖案:金色的枝葉纏繞。王后的表情比她發現我在房裡時更驚訝,但很快便恢復鎮定。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效果。」她低語:「看樣子我幫了你很大的忙呢。」
「陛下?」
「這是你摘下聖樹枝條的證據,你現在可以直接去找我丈夫的麻煩了。」王后露出思考的表情:「這倒可以解釋幾樁歷史懸疑,不過和你沒什麼關係。順著那扇門的方向走,你可以找到國王。他的辦公室緊鄰聖樹的中庭,為了避免侍衛打那棵樹的主意,所以那一帶除非有他召喚,否則不會有別人進去。」
我思索了一下,釐清其中的關係。「陛下,如果有機會的話,您會考慮終止這個遊戲的循環嗎?」
「我很想,雖然目前我看不出可能性在哪。還有,別以為只有他一個就很好對付。」
「那個,就交給小的來煩惱吧。」我屈身親吻王后的手背,然後轉身朝國王的所在走去。
王后與聖樹有同樣的地位,意思是國王與樹的關係,乃是婚姻關係。而遊戲與國王之血又與收成有所連結,意謂那棵樹不只是一棵樹而已,它恐怕代表了這片土地的地力。國王必須保持強壯,否則便要以血澆灌土地。我惹上的恐怕是大地女神,而鮮血則是收穫的代價。
即使祂表示不論我在這遊戲裡何時送命,價值都是一樣。不過我想女神其實寧願我在遊戲中獲勝,否則根本不需要特別在犬舍裡替我解危。甚至王后對我的反應,雖然可能不像那雪貂或女孩那樣直接,但我也懷疑有東西在背後動了手腳。挑戰者殺戮的過程中,除了王權以外,必定還有什麼其他東西轉移了過去。
我不知道我的血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我不喜歡被擺布,即使擺弄我的對象是個神。
王后沒有騙我,我在不遠的辦公室中找到國王。
看見我他顯然非常驚訝,但他的反應很快,在看見我的第一時刻就拉下喚人鈴,我必須在他找的人趕來前擊敗他。
國王閃過我擲出的短刀,拔劍而起。以他的年紀來說,國王顯然把體能維持得很好。但我的速度還是快了一些,尤其他還必須擺脫身邊的桌椅。當辦公室的門被打開時,來人—-我無法不注意到王后也在其中—-剛好可以目睹結果。那可真是,嗯,很多很多的血。
一個侍女發出尖叫;守衛驚疑不定,不知該敬禮還是先收拾殘局。我對王后眨眨眼,希望她知道能明白我接下來舉動的意義,以及之後該怎麼做。
如果那顆樹想喝血,就讓祂喝個飽吧。但是,接下來祂可有至少很長的一段時間得餓了。
當我把刀迎向自己的脖子時,所有人都露出吃驚的表情。王后也是,但她隨即露出瞭然的眼神,對我點了點頭。
聰明的女人,接下來就交給妳了。
—
勇敢(Brave)、艱難的時節(Hard times)、墳墓(A grave)、王國(Kingdom)、市場(Market)、符咒(Spell)、家(Home)、醜陋(Ugly)、皇后(Queen)、變更統治者(A change of ruler)
—
En 的 OUaT 第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