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看來似乎有點眼熟?藍月有些疑惑地打量著眼前的空間:帷幕般自洞頂蜿蜒垂下的石灰華巖片靜靜滴落水珠,彙集成一汪汪清淺的月牙池,最後平靜地注入寬闊的深水潭,幾乎一片漣漪也不激起。自然力量的鬼斧神工在這地下水脈經過的洞穴深處創造了一幅華麗卻詭異的奇景。究竟是在哪兒見過呢?
啊呀!不會吧?藍月忽然想起,這片月牙池最後所注入的水潭,看起來實在像極了自己之前被東皇丟下的水邊。想不到走了那麼久,最後竟然還是回到原點?藍月開始感覺啼笑皆非起來。本來還以為自己已經對這裡的路徑有點概念了呢。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有概念」法。
她輕嘆一聲,俯身掬起一把水洗臉。當時處在慌亂之中,根本沒有心思注意這裡長得什麼模樣。藍月環顧四週,把整個地方重新觀察過一遍。不只是這樣,在燈光的照耀下,各種景物似乎透露出比先前淒冷白色螢光下更多的細節。藍月注意到在層層石灰華幃幕的背後,好像還隱約存有空間。
這會通到哪裡呢?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藍月小心翼翼地繞了過去。反正現在我也只能亂闖而已,她給自己找了這麼一個藉口。
一踏進去,藍月就知道情況不太妙了:空氣中淡淡地飄送著一股焚香的氣息,正是她先前在東皇的衣服上聞過的香氣。藍月微一凝神,映入眼簾的擺設,依稀,是座神龕。到目前為止,她在這洞窟中經過的所有地方,都維持著它們天然的狀態。這是藍月第一次在這見到人工斧鑿的痕跡。
這裡是他的神殿嗎?第一反應下,藍月便想立刻離開這個地方。
但離開前,她忍不住往神龕多看了一眼。
供在薰香爐旁邊的,並不是她原先所想的黯精靈女神巴蛇,而是一條銀白色的圈環。
說得正確一點,那並不是條普通的圈環。它扭曲成一個奇妙的弧度,稍加留意的人便會發現:鑄造者在連接兩頭時,將它扭轉了一百八十度。
於是從此,這條圈環便僅剩下一個連續的面。
是工匠粗心了嗎?不可見的接縫說明這並非粗製濫造之物。
看似兩面,實則一面:這是一條麥比烏斯帶。
藍月知道這東西,但卻想不透它為何會出現在這麼一座神龕之中,在黯精靈的神殿裡。好奇心蠢蠢欲動,終於說服了理智再留下幾秒鐘也沒有什麼差別。她走上前去,想把這條麥比烏斯帶看得仔細一點。
沒錯,圈環上比髮絲還要纖細的線條,流暢地陰刻著一條蛇。但蛇身上卻也同時有著象徵豐饒與慈愛,大地女神媧皇的符文。
藍月再細看。蛇,是一條雙頭蛇。一頭刻著媧皇的符文,另一頭則刻著巴蛇的,盤旋在麥比烏斯帶那唯一的平面上,遊走著,互相纏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根據古老的傳說,巴蛇與媧皇該當是絕對對立的呀?
藍月記得的神話是這樣的:遠古時,世界由不定型的太乙所構成。太乙在長久的存在中感覺到寂寞,於是便藉自力一分為二,成為天空之父曦皇,以及大地之母媧皇。曦皇與媧皇交合,生下各種造物,其中精靈便是之中的長子。但在生產之後,媧皇感到疲倦因而陷入沉睡,於是曦皇便轉向巴蛇發洩他過剩的精力。這回誕生了許多黑暗造物,而黯精靈便是它們之中最長的。
奇怪?藍月突然發現,神話之中並沒有提及巴蛇的來歷……
「妳想幹嘛?」這時候背後突然傳來的聲音差點沒把藍月的心臟整顆嚇出來,但她也同時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快要碰觸到那條奇特的麥比烏斯帶了。快速地背轉身來,藍月像個偷打破古董花瓶的小孩似地把雙手藏在背後:「我……」用力擠出的聲音裡,有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妳怎樣?」藍眼珠閃閃地發著妖異的光芒。看樣子東皇似乎不大開心。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經過外面……然後……然後……」說到這藍月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因為她也不明白,當初自己靠近這裡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哼!」東皇沒有等她說完便轉身離去,但在那之前他拋了一個東西過去:「留著吧,別再想去碰那個妳不能碰的。」
藍月微微一怔,隨即接住了那個東西:那是一條尺寸較小的麥比烏斯帶,平素無紋的表面恍若液面一般光滑。她匆匆瞥過手上的物件一眼,便又抬頭確認東皇的行動。就這樣?他就這樣走開了嗎?
東皇是走開了。但卻並未離開。他只是走向一個藍月之前尚未來得及注意到的角落,並開始保養他的刀。看樣子這裡不只是他祭神的地方,同時也是他住的地方。
怎麼辦?藍月開始不知所措起來:她不想留下,但卻也不敢擅自離開。她開始陷入一種在此時此刻顯得詭異非常卻又普通非常的感覺。
尷尬。
* * *
雪白的刀身柔和地反射著光線,內斂的鋒芒下有著一股掩藏不住的肅殺之氣,修長的外型與主人十分相配。那個叫做藍月的丫頭……光是踏進這個地方,他就應該讓她學會什麼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是他沒有。東皇輕輕擦拭著這把陪著他大半輩子的刀。這是除了自己之外,他唯一信任的同伴。為什麼不?東皇不知道。他繼續檢視刀刃,鋒銳而無瑕疵的稜線隨時準備好面對下一次的揮動,下一次的品嚐血肉。
不那麼做,是因為他不想,缺乏那個心情,不覺得現在這麼做有趣。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他不想,為什麼缺乏那個心情,為什麼不覺得現在這麼做有趣?甚至為什麼,要把那條麥比烏斯帶給她?即使那只是正式打造之前的習作,沒有任何特殊價值。
東皇不知道。
這是個警訊。當一個人開始對事情感到不在乎,開始對原本喜愛的消遣感到索然無味的時候,這是個警訊。
也許他是有點累了?之前為了完成魔藥,他破例地在自己不習慣的白天外出。
也許他是有點疲倦了?這一百多年來的流亡日子,既沒有目標,也看不見終點。
不管是哪一種,東皇都不打算讓這種情況延續下去。
他不喜歡。他不喜歡當個失敗者。
* * *
不知道該看哪裡才好,藍月的視線最後落到了手上那條麥比烏斯帶。她不曉得這東西對東皇,或者對任何黯精靈來說,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對她來說,這構造神奇的小東西是孩提時哥哥用來哄自己的小玩具之一。
只是當時她一直不瞭解,望在用那條小紙帶把自己唬得團團轉後,那句若有所思的話:「所以你以為是極端的兩件事,其實很可能是同一件事。」
極端的兩件事……藍月蹙眉,她還是不太懂:明明就不一樣,為什麼又說是同樣的呢?有趣的小玩具是一回事,而實際生活又是另一回事:黑的就是黑的,不會變成白色﹔而火燒得再旺,也不能自動結成冰。
那麼,媧皇與巴蛇又是怎麼回事呢?生育萬物的女神與吞噬一切的大蛇,至善與純惡,有可能是同樣的嗎?
如果真有這種可能的話……那麼……那麼自己長久以來所相信的善與惡的界線,又在哪裡呢?不,這絕不可能!
但若不這麼猜想,那末那麥比烏斯帶上的符文卻又要做何解釋呢?如果……如果真有這種可能的話,那為什麼……
「……為什麼你可以這麼輕易地殺人、折磨人呢?」想法在無意間化成了噫語流出,當藍月注意到的時候,她已經來不及停止了。
「妳說什麼?」像是根本不期待早已嚇壞了的藍月回答,東皇理所當然地接了下去:「因為我比他們強。」
「可是……你怎麼能毫無感覺地做這些事?對那些生命……」還沒說完,藍月就後悔開口了。
「毫無感覺?當然有。」冷列的目光直看得藍月無地可以自容:「我那麼做是因為我喜歡。至於生命,」東皇聳聳肩:「那沒什麼了不起的,女神用右手給予同時便用左手取走,所有的生命都必須以其他生命為代價來換取。沒有什麼仁慈不仁慈的。」沒錯,世人皆以為巴蛇與媧皇對立,殊不知她們乃是一體兩面,白天生育,夜晚吞吃。若非如此,世界早已擁塞不堪。而現今依然記得這秘密的,唯有她那素來不和的頭胎雙生,夜之子與光之子。
藍月咬緊了下唇。他竟然……竟然可以以別人的痛苦為快樂?藍月自己也可算是武人出身,深知要在戰鬥中殺傷敵人是一回事,而任憑一個重傷者哀嚎至死卻又是另一回事。她會寧可給他們一個痛快的解脫,而即便是那樣,卻也總是令人難以下手的。但那關於生命的謬論,藍月卻不知該如何看待,她開始疑惑。
「妳……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東皇說著開始朝藍月走來。
他終於決定動手殺我了嗎?
出乎藍月意料之外地,還沒走幾步,東皇便像是察覺了什麼異樣似地,突然用力鎖緊了眉頭。在如旋風般奔出去之前,他拋下了這麼一句:「妳待在這裡。」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會是……好似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藍月在極其短暫的放鬆後立刻想到……哥哥他們!?一思及此,她顧不得自己認不得路,跌跌撞撞地飛奔跟了出去。我不會讓你對他們下手的!
* * *
蠢ㄚ頭!妳跟不上我的。藍月的舉動,東皇聽得一清二楚。但他現在也不打算花多餘的心思去管她了:這次的入侵者,似乎不大平常。
* * *
穿過一條又一條熟悉或不熟悉的通道,藍月早已分不清自己的方向,只是憑著一股子倔強與直覺延續腳步。不知因為奇蹟亦或執著,不久之後她便來到一條隱隱透著火光的通道前。黯精靈不需要照明。放輕了腳步,藍月側耳留意前方的動靜。
「死人的話,就該要安分點,」高傲而帶著點不屑,這是東皇的聲音:「你早就該回歸塵土了。」
「這可是你造成的。」一字一頓地加強語氣,咬牙切齒的男人聲音不屬於藍月所熟悉的任何人。
不是……不是他們。藍月在大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感到矛盾與自責:她是多麼地希望哥哥他們能在自己身邊﹔而不管是誰在面對那個邪惡的黯精靈,她都應該替他擔心才對。藍月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偷看。
與東皇對峙著的,是個穿著鎧甲、騎士打扮的男人。鎧甲的樣式古老,但擦得十分明亮,男人的面龐英挺,但卻幾乎被陰鬱完全掩蓋。儘管如此,藍月看不出這人跟死人有什麼關聯。而他手中染血的長劍旁,倒臥著一頭沒有生命跡象的動物。
狗狗!藍月暗暗驚呼,很難相信那條快活又親切的大狗竟然就這樣消逝了。禁不住地難過之餘,她試圖提醒自己此時不可感情用事,畢竟,牠還是屬於邪惡的一方。
雙方開打了,藍月這才發現東皇當初在自己面前的表現全是放了水的:那嚇死人的刀法與劍交錯,凌厲的移動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那是迅速、是簡潔、是優雅,卻又令迅捷顯得凌亂,令簡潔顯得粗糙,令優雅顯得蒼白。
情勢逐漸明朗,在武術的造詣上東皇確是更加高明,但那騎士穿著的厚重盔甲卻使他幾乎沒有要害可言,相較之下只著長袍的東皇便顯得單薄多了。
兩人越戰越險,藍月開始發現,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之中的哪一個擔心,希望其中的哪一個獲勝。的確東皇是邪惡的,這點藍月早已確定,而一個騎士會跑來向他挑戰,就應該是善良的一方吧?但為什麼她卻總是忍不住的要替東皇擔心呢?理智上得到的結論,似乎不知何時被偷偷否決掉了,而直覺更是告訴藍月,她不喜歡那個騎士,那個令她感覺不祥的騎士。
嗤!東皇逮著了對手一個破綻,長刀自鎧甲縫隙貫入敵人胸口,但腿上卻也被長劍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但被刺中要害的騎士竟是一臉得意!他獰笑著倒下,化為一堆朽骨。
東皇輕輕喘息,臉上並沒有勝利者應有的喜悅或滿意。他俯身拾起長劍,回首道:「出來吧!」
他知道我在這!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怯生生地,藍月步了出來。
「過來。」他空著的左手搭住藍月的肩,隨即猛地一沉,把整個人都給靠了上來。吃了一驚的藍月這才發覺:東皇的額角正涔涔地冒著冷汗,黝黑的面容下也隱隱地透著一股失去血色的蒼白。他又喘了幾口氣──明顯地比方才急促許多──這才命令道:「回神殿去。」
怎麼會這樣!這是藍月心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剛剛的傷口雖然長,但深度卻應該很淺,怎麼看都不應該讓東皇傷成這樣。而她心中浮現的第二個想法則是:我該幫他嗎?
她們仍然處於敵對的狀態,藍月是這麼認為,俘虜與俘虜者。如果東皇真的受了重傷,藍月是不是可以不管他而去找尋出口?甚至可以把他給……但是東皇明明又救過她!即使那些狀況一開始就是他害的,但遺棄甚或加害一個幫助過自己的人,這……這實在有違藍月的行事原則!
藍月一咬牙,撐住了東皇的體重:「你要告訴我怎麼走!」即使這麼做他並不會領情,但這是原則問題!
一路上,從東皇不甚清晰的幾句憤怒中,藍月逐漸拼湊出事情的始末:那個騎士應該便是洞口死去的那個巫師,高陽禦寇的同伴。他似乎是被東皇變成屍偶,卻不知為何失去了控制,還為了復仇而在劍上下了詛咒。她輕輕嘆息,你這可不是自作自受嗎?
終於,她們回到了東皇口中的神殿,那個奉祀著奇異麥比烏斯帶的地方。藍月讓東皇近乎跌坐地面對神龕坐下。然後她試著要起身,但卻被東皇一把拉住:「別走。」藍月愣了一下,最後還是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麼聽話。東皇把騎士的長劍放在面前,開始唸起藍月所不懂的語言。好像是在祈禱,為了消除附在劍上的詛咒。
不多時,藍月便開始無聊起來。她想走開,東皇看起來不再需要她了。而她也不想在這個危險人物袪除詛咒之後,仍愚蠢地留在他身邊。但她卻無法這麼做,說不上來是因為怕他或擔心他或其他什麼的,反正藍月就是起不了身。那句簡短的「別走」和輕輕的一拉,竟是如此有效地讓藍月就此動彈不得。即便是她想走,即便是東皇此刻根本沒有能力對她做什麼。
* * *
焚香的氣味古老而帶著甜味,在濃厚時甚至予人有些甜膩之感。它一陣一陣,時有時無、忽濃忽淡地挑逗著藍月的嗅覺,襯著東皇低沉單調的唸頌聲……睡意開始沿著盤旋的香氣蜿蜒爬行,一波波地襲來……襲來……
昏沉中,藍月感覺到東皇停止頌讀,開始朝自己靠過來。直覺地認為東皇是想要站起身來,藍月試著去扶他。但結果卻失敗了,連帶自己也被拉著幾乎跌了一跤,她不禁錯愕,沒有想到東皇竟是傷得如此嚴重。
「你怎麼了?」藍月再次試圖拉起東皇,這回的結果更糟,重心不穩之下,兩人差點沒整個摔倒在地下。不對勁……藍月一面想穩住身子一面開始覺得事有蹊蹺,東皇似乎是故意的?她開始掙扎:「你想幹什麼!」
「獻祭。」東皇在她耳邊輕輕嘶聲,藍月這才猛地一怔,霎時清醒過來。「所有的生命都必須以其他生命為代價來換取,」這是他不久前才說過的。
所以,他打算拿她當作祭品來換取自己的生命嗎?在她不計前嫌地幫了他之後?藍月突然開始感覺有一絲絲的啼笑皆非,夾雜在被背叛的憤怒與「早該知道會這樣」的失落之間。
而就在藍月錯愕與思考的瞬間,東皇已經逮住她了。要破解詛咒,最好的方法就是儀式與獻祭。最常見的祭品的確是某個活物沒錯,從耗時的大規模燔祭到簡化性的一束鮮花。不過……還有一種第二常見的做法……東皇在逐漸開始昏亂的腦海中搜尋著各種可能奏效的方法。長久以來祭典與儀禮一直是女性的工作,他對自己的僭越感到不安,但現在他已沒有太多時間繼續思考了。
「不要!」長久以來一直不曾落下的淚水開始不爭氣地滑落,一邊啜泣一邊掙扎,徒勞無功地藍月這才有生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絕望。絕望是一種等待,等待著已知的最後一刻,而你無法改變結果。
但是藍月一直沒有等到她以為的最後一刻。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動手?難道你玩我還玩得不夠嗎?氣憤與疑惑包圍住她:東皇的動作並不像是要立刻開始殺戮。
一直要等到東皇的唇偷偷襲上她耳畔,拭去了一顆淚珠之後,藍月這才恍然大悟地確定自己又錯了,她所等待的並不是她所猜想的結果:他要的不是她的生命。
他要的是她的初貞。
但不管他要的是什麼,此刻都已沒有太大的區別。
因為她早已被傷透了心。
藍月的錯愕,她的掙扎、驚恐、她的眼淚、她的絕望與她的怨恨,東皇全看在眼裡。
女神的恩惠是有代價的,任誰也不能改變。他不可能為了她小小的掙扎,而放棄自己的生命。更何況他還不打算用她的生命來支付這個代價。東皇已經太習慣於應付別人的錯愕、別人的掙扎、別人的驚恐、別人的眼淚、別人的絕望與別人的怨恨了。習慣到了能用一種處理日常瑣事的心情來看待它。
那麼為什麼,當看到她的眼淚時,他會感到一陣沒有由來的心痛呢?以某種不可解的路徑,她的痛苦竟引致他的痛苦。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有生以來第一次,黯精靈東皇體會到,什麼是人類所獨有的同情心。同情心是一種情緒狀態,一種因為別人的情緒而引發相同情緒的情緒狀態。
但是東皇不能停止他該完成的。
不能停止,那能做得不那麼痛苦一點嗎?
他用顫抖的唇輕輕抹去了她頰上的淚水。儘管,那裡還有更多更多的留在她眼中。
* * *
蛇。色澤斑斕,鱗甲冰涼光滑,眼神的交集將生命化為永恆的石像。
蛇。瞪視著,扭曲著,爬行著,蜿蜒著,交纏著,盤捲出一陣陣致死的愛撫。
蛇,移行,在地底。黑暗的,溫暖的,潮濕的,黏膩的,鬆軟土壤吸乾屍骸的,生死纏夾渾沌不明的,地底。
纏勒,溫柔地收緊,沿著大地的龍骨緩緩上升,貪婪地吞吃著脊髓。
嘶嘶蛇信輕吻著腦幹,品嚐鮮美的同時依舊不忘覬覦。
覬覦那輕顫,輕顫如博動般的,天空的大腦半球。
* * *
冷豔的銀髮與柔順的黑髮散落一地互相交織,成一張綿密錯綜的,網。
我,睡著了?
東皇從睡中驚起。八歲後,他便不曾熟睡在母親或導師面前,當然更不會在別人面前睡著,尤其不可能,是一個憎恨自己的俘虜。
不對,這其中必定有問題!別說是反常,這陣子自己的表現根本就是頹廢!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了,一切都是從那個女人到這裡之後才開始的。在那之前,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他低頭,發覺懷裡藍月也正熟睡著:勻長輕淺的呼吸,細細地吹在他胸前;睡成一片粉紅的面頰上,淚痕猶在﹔顰著的額頭,好似在夢中仍未停止啜泣。也許是這樣沒錯:東皇不確定藍月何時放棄掙扎,但他很確定她從未停止哭泣。
說起來東皇其實並不常面對哭泣的場面。一方面他所面對的,不管是敵手還是盟友,通常都不會輕言落淚,甚或以之為恥﹔二方面,則是常常他們根本沒有機會,或者來不及,在他面前落淚。
不過活的時間一長,也就還是累積了一些經歷:有些哭泣,像是地下水脈湍急的瀑布,聲勢浩大驚天動地,非得伴著些搥胸頓足嘶吼尖叫的動作不可,非常吵鬧。另外一些哭泣,則像夜晚草尖的露水,還來不及離開眼角便已消逝,非常的不起眼。
藍月的哭泣,不屬於上述兩類,是第三種哭泣:有如自巖壁滲出的泉水般,綿密而無聲無息,時大時小卻抽抽搭搭地,從不曾間斷,不到有人出面制止或者哭者體力用盡絕不停止,非常,煩人。
但當時面對藍月,他卻不感覺到煩,而只覺得心痛和難過。
又一件反常的事。
東皇輕輕抹去藍月臉上的淚痕。她很有趣,這是事實;而他也不認為連一點巫術都不懂的她,會有辦法主動做出能影響自己心智的事情。但只要是造成他如此反常的原因──不管其中到底有何關聯──就必須將之消除。手指隨著東皇視線逐漸下移,從藍月臉上,到她的項頸。
指尖下,頸動脈正穩定地搏動著。
可是如果現在要殺她的話,當初為何不直接用她的生命來獻祭呢?
東皇不很確定自己是如何做下這個決定的。當時他只是依印象行事,任憑著直覺牽引自己。經驗告訴他,不要輕言忽視自己的直覺。畢竟那是個曾數次拯救自己的性命,曾警告自己早點從母親與導師的不合中脫身的直覺,而這次也同樣不負使命。
更何況這次幾乎可說是在女神座前得到的指示。
如果當時不能殺她,那麼現在可以嗎?
東皇重又注視懷裡的睡顏。心很煩,意更亂,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東皇起身,想要從這令他困惑的情況逃離。接著而來的輕輕一扯讓他有些驚訝地發現:雖然熟睡,藍月的一隻手卻仍緊抓他的衣襟,尋求庇護似地,拉著。
沒有猶豫太久,東皇留下外衣:衣服還有別件,而他不想,也不知道該如何,甚至極不情願地承認他有點害怕,去面對清醒過來的她。
* * *
微嚶一聲,藍月睜開眼睛。
身邊空無一人。
這是當然的,他不可能一直待在一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俘虜身邊。藍月慼然,她坐直了身子。
然而從她身上滑落的白色長袍,又是怎麼回事呢?長袍觸手溫暖,一如他的體溫,仔細地覆蓋著她,就像他……不,不可能的!藍月試圖否定自己的想法:東皇才不可能。像他這樣只知道自己的惡人,怎麼可能會懂得如何對別人溫柔?悲從中來,藍月詛咒自己的天真。
然而,銀白色長袍依舊躺在那兒,靜靜地。
* * *
必須將她消除!東皇狂亂地踱著方步。非做不可!自己已經變得太過奇怪,這事非做不可!但問題是,怎麼做?不能殺死她,他該怎麼做?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何他的感受竟會被旁人的苦痛所沾染?
你應該還記得,被背叛的感覺吧?心中一個聲音冷冷地這麼說道。東皇當然沒有忘卻,他那精靈的記憶力也讓他不可能忘卻,那個他被世界背叛的日子。但這,和藍月又有什麼關係?
你背叛了她,背叛了她愚昧的天真。
那又怎樣?她是她,我是我。她的感覺跟我有什麼關係?
聲音沉寂了,沉默中帶著點不與夏蟲語冰的不屑。
東皇踱著方步,狂亂地,他陷入長考。
* * *
藍月慌亂而漫無目的地在地道裡行走。
尋找出口?也許。但出口真的存在嗎?藍月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想走到哪裡,只知道自己害怕再見到東皇: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他。憤怒?悲傷?恐懼憎恨?這些都對,但這些也都不對。
藍月在地道裡行走,慌亂而漫無目的地,她轉進一個彎道。
然後她驚恐地停步。
受到驚嚇的不只藍月一人。
東皇也是。
他略一回神,出手拉住轉身欲逃的藍月。
「放開我!」
東皇沒有回答。他不管她的抗議,也不管拉扯中滾落一旁的油燈讓藍月看不清道路,就這麼拉著跌撞掙扎的她往前急行。不能再繼續了!不願她的存在持續提醒自己被背叛的過去,他決定終止這種情況。這種讓自己變得古怪莫名的情況。
跌跌撞撞了好一陣子,出乎藍月意料之外的,路上開始慢慢出現光線。
那是出口,真正的出口。
東皇在洞穴的出口處放開藍月:「妳走吧。」接著,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他拿出了一個小布包:「把這交給妳的巫師,他會知道該怎麼做。」既然遊戲已經玩不下去,那麼乾脆就好人做到底吧。東皇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形式的瓜葛。
藍月接過包裹,瞪大的雙眼中寫滿著懷疑與不可置信:「為什麼?」
「我沒空陪妳玩了,有人已經打斷了這個遊戲。」無法迴避她那直視的眼神,東皇試圖用言詞隱藏自己的失措。沒錯,屍偶不會沒有理由的失去控制,甚至還回來找主人復仇,這背後必定有個誰在操縱著,也許就是東皇所擔心的追兵……
藉口,一切都只是藉口,心底的聲音嘲弄著。
雖然表情顯示她並不相信,但接受了這個說辭似的,藍月沒有再多問。她將東皇先前給她的那條麥比烏斯帶從手腕上褪了下來,交還給他。遲疑了好一會兒,她終於還是說了聲:「謝謝。」
然後,藍月便離開了。
走出洞穴,迎接久違的陽光,藍月的心情並沒有該有的燦爛雀躍。沒有浩劫餘生的快意輕鬆,反倒是一股鬱悶的詭異感覺,將外面世界鮮明燦亮的色彩蒙上了一層灰暗,像是她不曾離開過那幽深黑暗的洞穴一般。
不知道該往哪兒去,藍月茫茫然地踏上了下山的道路。
* * *
目送著藍月離去的背影,東皇並沒有感覺到該有的如釋重負。只有一股失落迴盪在寂靜的巖壁間,發出空洞的迴響。夠了,且不管被她引發的那奇怪的感覺究竟是什麼,總之就此切斷吧。該忙的,還很多呢。
不論屍偶事件背後的操縱者是誰,顯然都不懷好意。自己的行蹤既然已經暴露,此地便不該再久留。東皇檢視著他那為數不多的個人物品,計畫著離開。要說東皇對於這個所在完全不感到一絲可惜,那是騙人的,畢竟像這樣優良的洞穴並不多。但也並不真正感覺留戀,這裡沒有什麼可供他留戀的。
大多數的工藝品都只是閒來無事時製作的消遣,東皇不打算帶走,只準備一會兒銷毀,或──如果銷毀起來太麻煩的話──埋藏它們。
收拾著收拾著,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個小小的金屬物上,一條銀白的,光素無文的麥比烏斯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