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讀後

黑暗的左手
作者: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
譯者:洪淩
出版社:繆思
出版日期:2004年12月03日
語言:繁體中文
ISBN:986739903X

圖片及書籍資料摘自讀冊生活

實在很難不把它與我自己家的小孩拿來互相比較,雖然這樣只是在自取其辱而已。
沒有性別之分的種族,雖然娥奶奶寫的是雙性同體而我家洋菇人是(主要)無性生殖。超級嚴苛的外在生存環境,雖然娥奶奶寫的是極地而我家年代記則在沙漠。難怪當初洋菇年代記拿去投稿時編輯姊姊一臉興奮的問我是否打算討論性別議題。
我想我大概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吧,關於我是在寫完年代記一年之後的現在,才第一次看了娥奶奶的《黑暗的左手》。
甚至也遇到了一些類似的問題。比如說,人稱代名詞或親屬稱謂。
為了稱呼那些沒有性別之分,瑣瑪期的冬星人,娥奶奶為了 he 或 she 大感頭痛,甚至和當時的女性主義者吵了一架。老實說,使用中文的我應該是不會有同樣的問題,至少,本來不應該有。關於他和她,你和妳。
中文原不比英文,本來是沒有具性別之分的人稱代詞的。(當然英文又不比德文,連相對應的動詞都有陰陽性的文法差異)印象中在很小的時候,所讀到的文章中,不論要稱呼的對象是男性或者女性,用的總是「他」和「你」。是到年紀漸長,用「她」和「妳」來分開稱呼女性才逐漸增加,而又以「她」比「妳」普及得更快。
記得有段時間我相當排斥這樣的用法。使用英文的人們為了 men kind 為何竟能等於 humen 的問題爭得不可開交,還有人義正嚴詞認為歷史該拼作 herstory(儘管 history 的字源其實並不真是 his story)而中文原本不分性別的他(人也)用得好好,竟要特意搞出個她(女也)來。(難道女生不是人嗎?)然後再來爭吵何時要用「她」而何時用「他」。指涉人不明時還非得寫成他/她或她/他的累贅。
脫褲子放屁嘛,我說。本來沒有分別(當然也就沒有平不平等的問題)的,硬要搞出個分別來,然後再為了公不公平的問題吵架。
當然,不同性別的人稱代名詞仍有其優點,涵義較為精確便是其中之一。而由於文字語言的約定俗成,在「他」與「她」分開使用的用法已經普及的現在,「他」字已與「男性」形成連結,因而也不太可能再倒回去從前不加區分的時代了。
中文版《黑暗的左手》裡,對於無性別區分的人使用的字眼是加粗體的「他」(原文或許是斜體 he?)而我在年代記裡則不論有沒有性別,什麼性別,全部使用「他」。娥奶奶是在不想自創名詞的前提下無奈妥協,而我則是打定了主意至少在這短短小文裡幫「他」字回歸一下本意:單純的,一個其他(第三)人。
不同語言的不同問題(與想法?)不同語言的彙集與互相影響,有趣的是在這接受外來用法的過程當中除了增加意思之外,其實某些方面來說也能造成減少意思的效果。(至少,在此一個無性別區分的人稱代名詞是消失了,轉而成為一個專指男性的人稱代名詞。)在面對世界縮小與文化交流的同時,某些東西似乎仍難以避免地逐漸消失、同化。呃,全球化潮流的恐怖我在此體會到了。(可怕在於,大改變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發生,而既然無人注意,便也無人能對之使力。)
說到這,突然想起其實若使用較古的第三人稱代名詞,「伊」,或許便可避開性別的問題,然而已經不再使用的字詞在閱讀順暢性上是否造成困擾又是另一個問題……
從細微的字詞問題回到作品本身。我想,儘管寫的是性別不分的生物,娥奶奶《黑暗的左手》的確十分明顯地,意圖在於性別區分明確的現實世界。有時候我會感覺這意圖太過強大,甚至遮掩了冬星世界原可能擁有的光彩與可能性。相當多的篇幅被用在兩個世界的比較,藉由機動使節的主角,以及一個個隱身於軌道之上的觀察員之口與筆。
該怎麼說呢……或許在兩性不分的世界,不會有男人爭奪女人的問題。(一些人類學理論認為,女性是必須爭奪的終極稀有物資?)然而資源競爭的問題不會因此完全消失,因此競爭仍在、對立衝突仍在。我不認為一個世界會因為沒有男性便沒有戰爭。資源、生存策略,以及競合的問題或許應該與性別脫鉤。如果說「男性偏向進取奮發與侵略性格(雖然可能較不堅忍持久),是因為主動追求、爭奪雌性」,那麼或許土狼便是反例:牠們的雌性體型較大、由女王帶領族群、女王也會主動攻擊下屬立威。然而牠們的雄性仍舊主動向雌性示好要求交配。
對性的需求可能產生競爭與侵略性,然而對食物的需求也可能造成同樣的表象結果,這便叫做趨同演化。(←亂用名詞)是以,我並不是太喜歡一些在處理性別議題時將一切歸諸於性別與性。諸如「如果這世界由女人當家就不會有戰爭了」或者「對性的壓抑與污名化是男性的畏懼與陰謀」之類的論述。這樣的觀點太過簡化。直接了當,但恐怕無助於瞭解現實。(然而這卻是我對地海後三部有點冷汗的原因。)這些東西或許在目前常常緊綁一起出現、甚至彼此強化,但這不代表它們在一開始時就是緊綁出現,並具有相同的原因。
世界上沒有「女人的方式」或「男人的方式」。只有問題,以及能解決問題的方式與不能解決問題的方式。(當然細分之下還有飲鴆止渴的方式,或者粗率的方式與精巧的方式……)當然,也並不真存在「女性化的文化」或「男性化的文化」。
唉,結果試圖回歸作品的企圖指持續了一段就失敗,可見這回的心得果然是有夠混亂。其實我只是想小小抱怨一下,比起「冬星世界和地球有何不同?」,或許我更想知道「冬星世界究竟是如何?」你知道,為了陳述前一個問題,後一個問題原可能有的篇幅與細節似乎被截掉了許多。對隱設定狂的我來說,這種看得到吃不到的景況實在是令人心癢難搔,滿地打滾耍賴的。
說到這裡,又想起一個有趣的小片段,主角曾在冬星的宴會上「舉杯祝賀」某事。這是個很尋常的場景,如果不是我前不久才看了《重返多瓦悠蘭》,恐怕不會注意此處。《重》書的作者(也是主角)一時高興,依著英國人的慣例在一次宴會裡舉杯向酋長祝賀。他的行為引起眾人驚愕恐慌,因為在多悠瓦蘭人,只有在詛咒一人時才會拿著啤酒高呼其名(並在之後將酒啐於地上)。當然這麼說並不是要說在冬星就不能有舉杯表示慶賀的巧合。只是人果然受習慣影響大矣,而不只是在 用 men 來代表 people 這點上面而已。(笑)其實不只是以 men 來代表 people,針對事物便習慣性的將之歸類為「陰」或「陽」性,其實不也是出於一種習慣?
因此回到性別議題,有一個頗有趣的地方(儘管它出現時要討論的並非性別議題)出現在第十一章:

倘若試圖去壓制什麼,等於是維繫它的存在。
這裡有一句諺語,『條條大道通往密許諾利城』。千真萬確,要是你背向密許諾利城,朝往它的反方向走開,你還是置身於密許諾利的道路。倘若要禁止粗俗,無可避免終究會變得粗俗。你必須要走出不同的路徑,必須找到別的終點,然後才真的是走在另一條有別的道路上。

再對照上坊間一些「好女人‧壞男人叢書」,會讓這段話變得十分有意思。我想所謂性別議題的問題並在於要證明女人有多好或男人有多糟(或者相反過來)。(另外說真的,儘管是用在不同的地方,同一段話我同時也想拿來給書末的洪凌導讀用。不過總歸那導讀與書本身著重的東西委實相去甚遠。我想還是別離題太多的好。)(←其實已經離題很多了吧?)
在胡言亂語不知所云的最後,我想引一段傑洛德:

我花了一陣子才聽懂這句話。『據我瞭解,』我謹慎地問道:『難道每隻蝸牛都既是雄的,也是雌的?』
『嗯,是的,』席爾鐸說:『雌雄同體。』
眼神閃爍的他,用拇指捻捻鬍鬚。本來一直帶著痛苦表情的賴瑞(每次他聽席爾鐸和我討論自然史的時候,都是這一號表情),也被關係著蝸牛性生活的資訊給嚇一跳。
『你開玩笑的吧,席爾鐸?』他抗議道。『你是說每一隻蝸牛都是雄的,也是雌的?』
『是真的,』席爾鐸接著又補充一句──他輕描淡寫的功夫向來是無人能及的──『非常特別。』
『老天爺,』賴瑞可爆發了,『太不公平了。那些黏答答的畜牲在樹林裡亂逛,發瘋似的勾引對方,同時享受兩種快感。為什麼不讓人類享受這種好事呢?』
『啊哈,你說得有理,不過這麼一來,你就得下蛋了,』席爾鐸提醒他。
『沒錯,』賴瑞說,『可是如果你想避開某某雞尾酒會,這會是個多麼棒的理由啊──「抱歉,我不能來,我得孵我的蛋!」』
席爾鐸用鼻子輕輕笑了兩聲。
『可是蝸牛不孵蛋的,』他解釋,『牠們把蛋埋在濕土裡,就丟下不管了。』
『多麼理想的帶小孩的方式,』母親出人意料地讚嘆道。『我真希望能把你們全都埋在濕土裡,丟下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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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thoughts on “黑暗的左手讀後”

  1. (大笑)
    我是覺得,家長會直接對孩子說這種話的時候,家庭關係不是極好就是極糟。
    不過傑洛德一家子應該是好的那一種。
    比較神奇的是,從故事裡其他地方看來,傑媽其實是個相當傳統的家庭主婦而非什麼新潮毒舌派哩。

  2. 封狼妳拿「舉杯祝賀」當「人受習慣所限制」的例子,恐怕不太公平喔。舉杯祝賀不僅是歐美獨有的風俗,東亞地區也有。雖然我沒有確實的資料來源,但我猜測有許多文化具有類似的習慣,在宴會的時候舉起裝著飲料的杯子來祝賀或是助興一類的。於是這就成了個機率問題:在宴會上舉起杯子對著人,說一些話,到底是祝賀的機率高、還是詛咒的機率高?
    作設定的時候,不太可能每件事情都故意設計成和作者自己習慣的常識不一樣。我的想法是「設定為劇情服務」,如果劇情上不需要,那事物細節的描述還是依照讀者習慣的方式去進行就好吧。

  3. 啊,采豫出現了 ^^
    其實我那麼寫並沒有任何指責,或者認為娥奶奶不應該這樣寫的意思。采豫第二段所說甚是。(我並沒有說「受習慣限制」喔,我說的是「受習慣影響很大」。)(雖然可以,沒必要的話,也不需要沒是把太陽設成打西邊出來。這似乎是龍槍作者們在某篇文章裡寫過的話?)
    只是覺得非常有趣的是該句出現得如此順暢自然,似乎是不虛假以思索。而恰好又在前一天剛看完了《重返多悠瓦蘭》(在裡面的舉杯事件可不是個小插曲。雖然土人們在解釋過後就放下心來,不過在作者自己心裡可餘波盪漾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用人類學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文化。)
    其實如果回到舉杯本身,在宴會上舉起杯子對著人,說一些話,可能是祝賀、可能是詛咒,但同時也可能是另外其他的意思甚至沒有意思。
    即使是同樣以舉杯來表達善意的,我們現在自己所處的文化當中,舉杯的意義與歐美式的舉杯仍然有所差異。在歐美作品中看見的舉杯,除了表達善意之外,其實也有祝願、祈願的性質。(一個善意版的詛咒?)它可以針對在場的人事,也可以針對遠方的某物。(為某某「的健康」舉杯、為某某事的成功舉杯……往往直接目標是事而非人。)然而在我們自己所處的華人,或者說至少台灣文化裡面,舉杯代表向某人表示舉杯者的尊敬,這是一個情意的投射。儘管對某人懷有情意當然也就會希望對方健康快樂,但舉杯的動作意涵本身沒有巫術性質,也不會對著事物進行。我敬「某人」。(我家有個愛 party 的酒鬼爹……)
    所以說,位於東亞文化圈的我來說,以舉杯的動作祝賀某事成功,其實並非真正習慣的進行方式──儘管是可以理解,而不像多攸瓦蘭人那樣一頭霧水地恐慌──但仍屬於異文化的一部分。而若是處理類似的場景,不加思索的情況下,我比較可能寫出「我說:希望……(祝賀辭)」,而寫出「我舉杯祝賀:……」的機率則較小。
    文化差異存在細微的地方,並且多少造成影響,這才是我覺得有趣的部分。

  4. 可以這樣說吧:雖然勒瑰恩寫《黑暗的左手》時是意圖塑造一個未知的社會文化,但她難免還是會以自己所生長的文化作為基底。
    記得以前有過這樣的討論:台灣有很多網路奇幻小說以歐洲中古世紀為背景,但如果真的讓歐美人士來看,恐怕會淪為笑柄。雖然我們已經盡力去收集資料、努力閱讀歐美原產的小說,但身在台灣的我們,思考模式還是以中國文化為背景、可能順便再摻雜一些美日的流行文化。總之我們描寫的歐洲風情只是表象,一旦進入深一層的文化傳承與脈絡,若不是一轉而成東方思維、就會付之闕如~~後者甚至更糟,那表示作品沒有內涵。
    模擬另一個人的思考方式,是說書人的基本能力;模擬另一個社會的文化體系,是高難度的技藝。
    排除自己所處的文化背景的影響是一項挑戰。然而,基於我們所面對的主要讀者也和我們有相同的文化背景,如此做所得的回報恐怕不是那麼明顯。假若《黑暗的左手》沒有翻譯成中文,又怎會有人在意「舉杯祝賀」這個小片段呢(笑)?

  5. Truly. 作者所寫的東西總還是以自己生長的文化作為基底。像我看賈克的小說就常常超想爆笑:明明敘述說是個害羞靦腆的小法官,調起情來卻一點也不害羞靦腆啊。(儘管我不清楚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的兩性關係究竟怎樣,不過說真格類似的態度/描寫我只在其他法國作家的作品裡見過。)
    我也不認為排除自己文化影響有其必要。不過作為讀者在看見翻譯作品中的細微差異時,其實常會有類似心中一動或微微一笑的感覺(看賈克會爆笑是因為差太多了。:p)那是作者與我(讀者)文化交錯,作品中的角色反而成為外人,有些微妙的一瞬間。
    不過我也得承認,作為創作者我的確覺得挑戰處理作品中的文化/觀點差異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回溯多年前自己的第一個大部頭設定,其實就是新大陸拓荒式的題材。(回想起來,那時候同時受了《風中奇緣》、《原獸文書》、《細菌、鋼鐵與槍砲》還有《達爾文與小獵犬號》的影響。)
    其實奇、科幻小說常常要處理許多種族間的互動(儘管在我個人,越到最近其實是種族能越少就越少,能簡單就簡單),所以說啊,這部分如果有辦法處理的話,我會覺得是做起來很有趣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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