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們的成果讓變態園藝收藏家,或說自稱是植物博物學家的麥門冬先生開心極了,還硬是想強迫大家在他家住個幾晚好參觀他的植物收藏,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推辭掉。不過說老實話,如果不是中間出了那麼可怕的岔子,這次工作其實的確挺有趣的。
「接下來,我們可以沿這條路走,」望的手指沿著地圖上一條線段劃過,停在一個點上。再怎麼不情願,答應過的事情還是得好好準備好好做的。
「不不,」雪鵐搖頭:「應該走這一條。」她的手指沿著地圖上另一條較細的線段劃過,接著與望原先所指的線段會合,最後停留在同一個點上:「這是條不錯的小路,很好走。」
「為什麼?」望狐疑地抬頭看看雪鵐:「原本的路有什麼不好?」
「沒有什麼不好呀,只是小路驚喜多嘛!」
望的表情擺明了寫著「別鬧了」三字。
「嗯嗯,」雪鵐在皺著眉頭的望面前否定地搖晃食指:「別跟我說什麼『我們又不是要去玩的』,這次本來就是要渡假,當然該好好放鬆心情。對吧?」最後一句是對正在一旁聽著的藍月與秦武說的。
「喔……嗯……是呀。」像是有什麼心事突然被打斷,藍月心不在焉地應和著。
「啊?我嗎?我沒什麼意見。」秦武這麼說。
「好吧,」望有些擔心地注視著一臉若有所思,半失神狀態的藍月:「那就這樣吧。」
這條鄉間小路確實挺好走。沒有大路常見的塵土風沙與匆忙行客,滿是綠意的一路上還不時可以看或聽見些可愛有趣的小動物:小鳥、蝴蝶,還有好些個倒楣的亮閃閃甲蟲,被大家抓起來把玩了一番,的確可說是一趟充滿驚喜的旅程。當然,這有一部分得要歸功於雪鵐懂得該怎麼帶起氣氛。
但對藍月來說,這段歡樂的路程似乎蒙上了一層細紗,使她無法真正觸及。沒錯,聽見好玩的笑話她會笑出聲,捉著小巧的甲蟲她會興奮,但開心卻不能代表真正愉悅。其實不只是這段路,這些天來藍月一直如此:任何有趣的事對她都只像是未曾接觸般地輕輕滑過,沾不上一絲痕跡,最後只剩下比回音更加空洞的一片茫茫然,甚至使她在莫名所以的鬱鬱寡歡中陷落得更深。
也許蒙紗的不是外界事物,而是她那過度緊張的心?人群中,藍月會不自主而惶恐地搜尋著類似於東皇的身形,隨時被些微相似的聲音驚嚇。她本以為這不過是浩劫餘生的後遺症,只是來不及自恐懼驚嚇中恢復,隨著時間的經過會逐漸改善。
但她錯了。這情形不曾減輕,只有越來越嚴重。從前那個樂天開朗的刑天藍月似乎已經迷失消逝在五落鐘離山幽暗的洞窟中了。回來的,只是一個外表相似的殼子罷了。東皇,東皇,一想到他,藍月心口就傳來一陣怪異抽痛,你到底是對我下了什麼咒?
向晚,一行人在一口碧綠的小湖附近設下營火。吃過晚餐,要睡還嫌早,雪鵐拉著本想避開大家一個人發呆的藍月,要去看她所謂「真正的大驚喜」。
她們來到胡邊,可以看見離岸不遠處有一股泉水自巖縫間湧出,注入一個說是小灣還嫌太小的半封閉淺灘。特別的是,泉水上可見縷縷白煙不斷冒出。
「這是?」藍月問。雪鵐微笑不答,只是曲身沾了沾小灣中的水。藍月有點疑惑地照著做了:「溫泉?」
「是呀,可以洗個很棒的熱水澡呢!夠奢侈吧?」原來這就是她走這條路的真正目的。大多數的鄉下人把溫泉當作地獄的開口而不敢靠近,但雪鵐可不吃這一套。
「咦?可是……」藍月猶豫。
「別擔心別擔心。有我在,要是有哪個笨蛋敢偷看的話,」雪鵐做勢用食指在脖子上橫劃了一道,露出一個假裝猙獰的可愛表情:「科哩咖哩咖啦!」
這個動作把藍月逗得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好啦好啦,別光顧著笑!衣服的話……就先放在這裡好了。」雪鵐指著旁邊一塊大石說:「小心喔,太靠近熱的那邊是會被燙到的。」
「嗯。」看樣子這回藍月真的是無法拒絕了。
泡在溫暖的水裡,藍月試著讓水一直浸到自己的下巴。除了這麼做很舒服之外,她同時也希望湖水與夜色能讓雪鵐不會注意到她背上的記號。
「怎麼樣?很棒吧?」下了水,雪鵐半走半跳地靠近藍月身邊,也彎下身來開始泡水。
「嗯……」藍月抬頭,接著吃驚地張大了嘴:「雪鵐姊,妳……是?」夜色或許有些朦朧,但雪鵐點亮的粉紅色小光球仍清楚照出她秀髮的顏色──紅髮,藍月只聽過一次的紅髮。在那之前她一直把它們隱藏在長長的白色頭巾中。
為了吸收寶貴的陽光,北方人的膚色跟髮色都偏向清淡的淺色系,但也沒有人見過紅髮。由數個時而聯姻時而衝突,吵吵鬧鬧不停的部族瓜分統治,北方也從未有過任何形式上統一的國家。
本來沒有。
不過是約莫三四代前,一個嬰兒帶著令人驚異的紅髮出生了。如此異相,將來若非偉人即為禍害。族中長老如此預言。時光飛逝,嬰兒長大,掀起一連串的戰禍,古老龐大的部族被迫打散而又重新組合。一個新興的國家就此誕生。
北地之焰莫德,紅髮的北方國王。據說他的後代都繼承了他那豔如烈火的髮色。
「是,我知道妳想問什麼,」雪鵐聳聳肩:「他是我的祖父。」
* * *
「上哪兒去啦?藍月她們。」
「嗯?大概在湖邊吧,碧說那裡有個溫泉。」望翻著他的法術書,一面不以為意地答著。
「咦?」秦武的臉紅了起來。女孩子們上溫泉還能做什麼?總不會是去煮溫泉蛋的吧?
「別打什麼歪主意,」望沒有抬頭,他用同樣不以為意的語氣說:「被下惡咒的話,我可沒把握救得了你。」
秦武臉上露出一個明顯的洩氣表情。
* * *
「雖然帶給我個人很多麻煩,但以女人的觀點來說,有個統一的國家……」雪鵐若有所思地停頓著:「起碼不至於像從前那樣,讓妳的父兄與丈夫總在戰場上相遇。」
被這嚴肅話題所震懾,藍月不語。
「啊,不過對那些男人而言,這只是另一個權力鬥爭的戰場罷了。」雪鵐很快地說,並把身子往水裡再浸得更深一些。說起來她其實還是擔心著年幼的弟弟會在政治鬥爭中遭人利用。
「但是妳……和哥哥……」是怎麼認識的?
「女人不能接任國王,但也許能成為國師。當然,等結了婚就啥都不行了。」雪鵐仰望天空,沉默了半晌:「也許,母后是希望我能在一個不那麼混亂的環境裡長大。雖然,結果只是讓我回家之後嚴重適應不良而已……」
藍月仔細傾聽著,北方的民情似乎與本國不大相同。
「算了,不說我的事了。藍月,我們來談談妳吧。」
「我?」藍月驚惶:「我做了什麼嗎?」
「這幾天妳一直悶悶不樂的,我很擔心。」
「我……我不知道……」藍月迷惘,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何鬱悶,只是覺得有個什麼東西一直卡在心頭,揮之不去。無法定義,所以無法訴說。所以,只能憋在心底:「……雪鵐姊,我……我怕……」她低頭,咬緊了下唇:「……可是,我不知道我在怕些什麼……」
「是因為黯精靈的關係嗎?」雪鵐小心翼翼地問。
藍月呆了一呆,木然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他……他對我……」哇地一聲,鬱積已久的眼淚似雨點般地落了下來:「我……我不知道!」東皇對她做了那麼多過份的事,她應該要非常討厭他,非常憎恨他才對,可是,可是為什麼心底有個地方不停地對她說著,可是。
可是什麼?藍月不知道。她只知道:她難過、想哭。
雪鵐心疼地摟著藍月。這個比她高了快一個頭的「小妹妹」就這麼靠在她肩上哭成個淚人兒:「乖,沒事了,都過去了。」越過藍月的肩膀,她發現藍月背上有組符號正冷冷地放著藍色螢光。那是個符咒,古代用來防止奴隸或犯人自殺用的符咒。雪鵐皺眉,但沒再說些什麼,只是輕輕把藍月摟得更緊一些:「通通哭出來吧。」
「謝謝妳,雪鵐姊,」在雪鵐肩上哭了個盡興,藍月抹掉眼淚:「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沒什麼,難過的時候,找個人哭一場最有用了。」雪鵐微笑著替藍月擦臉:「好啦,該上岸囉!等一下記得多喝點水,熱水泡太久會出汗的。」
「嗯……」藍月頷首。難過時就找個人大哭一場,以前的她從沒想過要這麼做:豪爽的父親會大笑著用力拍她的頭說,這種小事有什麼好哭的?母親的雙手雖然溫柔,但鄉下郎中總有接不完的生和數不清的生病家畜需要處理照顧;更別說長時間待在外地求學的哥哥了。所以從小她就一直認為哭泣於事無補,所以在這之前她從沒有這麼做過。
不,不是從沒有。她幾乎沒有這麼做過,除了一次以外。
而那一次的給她肩膀的對象是……
「雪鵐姊,等一下我可以再借妳的肩膀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