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裂的麥比烏斯帶 第二十三節

原來如此。

宣洩過後,藍月終於重又能夠整理這些天來凌亂的心思。結論也許很嚇人,但想通了之後卻是出乎本身意料之外地平靜:自己對東皇的感覺究竟是如何?這種無所不在、時時刻刻的惦記又該怎麼解釋?答案似乎如此明顯,為何她先前竟是全然的一無所覺?也許,藍月並不是真的一無所覺,只是一直自欺著不願去面對事實。
面對自己喜歡上一個邪惡生物,被害者愛上加害者的事實。
這實在是蠢斃了。不需要任何別人的教訓,藍月自己也非常清楚。但清楚又能如何呢?理性的忠告是一回事,情感這玩意的我行我素,視邏輯如無物卻又是另一回。兩者的意見若能夠一致自然是最好,可這回偏偏卻是要命的各執己見大打出手。苦的,卻是被兩造當作戰場的藍月了。若是其中任何一方能完全壓倒打死另外一方,她或許便不致於感覺到這種混亂的痛苦。
罷了罷了,為了妳自己好,還是快點忘記他吧。反正,已經不會也不可能再見面了。達成這個結論的當下,理智似乎是佔了上風,但同時產生的泫然欲泣與心痛感覺,又是怎麼回事呢?藍月閉上眼,讓黑暗包裹壓抑一切思想,然後,睡去。

* * *

「藍月還好吧?」語音中,緊張不安的情緒十分明顯。
「嗯,大哭一場之後她應該已經放鬆多了。我想,她是嚇壞了。」
「是嗎?」望露出靦腆而欣慰的表情:「那還真是……麻煩妳了。」
「還敢說喔!」雪鵐笑著挖苦:「你這個沒用的哥哥。自己的妹妹有心事,竟然不敢自己出面去關心。」
「這……的確是啊,」望的模樣看來有點失落:「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不跟我說呢?」
「噯,你就是這副模樣!只會想著怎麼解決問題,」有點兒責備的語氣:「難怪藍月不對你說了。」
「呃?」
「你果然不懂,」雪鵐柔聲地說:「有時候我們只是需要一個人願意傾聽,提供哭泣用的肩膀,而不只是急著解決問題。」
疑惑。除了疑惑,望還是疑惑。
「你想想,藍月一定很清楚哥哥會願意為她解決任何問題,但如果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呢?她要怎麼告訴你?」
顯然望根本沒想過。
「即使知道解決的方法,對心情本身也不一定幫助啊。」雪鵐嘆息。現下說的,卻是她自己的情況了。
「碧……」
「沒關係。」雪鵐舉起手,阻止望繼續:「另外關於藍月,我想……」她欲言又止。
「怎麼了?」
「不,純粹只是猜測而已。」
「到底是怎麼回事?」望皺眉:「告訴我。」
「好吧,」雪鵐考慮了一會兒之後說:「但我要警告你,這只是直覺猜測,沒有任何的根據,所以很可能是錯的。」
「嗯。」
「藍月有沒有可能……」雪鵐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該怎麼措辭:「她有沒有可能在戀愛了?」
「戀愛?跟誰?」望愣了一下,驚訝地瞪大眼睛:「妳是說……她……」
「我不知道,她很明顯的是被嚇壞了沒錯,」雪鵐說:「但我一直有種不單純的感覺。」
「這……」望試著理清一團亂的思緒:「可能嗎?」
「所以才說我不知道,」雪鵐想了想:「我想你應該比我更瞭解她。」
「藍月她……」望看起來有些失神,他想過多少種妹妹可能的對象,就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子:「她想要的東西向來不多,但是一旦認真了……」
「那麼即使是她本人,也無法完全說服自己放棄。」心中想法被說出的望訝異地望著雪鵐,疑惑的眼神無聲地問著「妳怎麼知道?」
雪鵐露出微笑,甜美,卻帶著點酸苦的澀味:「因為,你也是個這樣的人呀。」
望沉默了半晌。再度開口時,他深深呼吸,試圖隱藏聲音中的顫抖,而眼神則罕有地充滿無助:「噢……天哪……碧……」扶著前額,望滿臉苦惱:「我希望這不是真的。」
「我也希望我猜錯了。」雪鵐點點頭,柔聲道。
「我該怎麼辦?」與其說這是個問句,不如說是茫然的噫語。
雪鵐嘆息,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輕輕地環抱住他:「你是個好哥哥。」
「不,我不是。」茫然的無助此時轉為苦澀的絕望:「我不是……」
望還記得當初發現自己多了個妹妹時的震驚。「你升格當哥哥囉」,他不確定在那個當下自己開不開心,只知道自己真的是大大地嚇著了。藍月,來接他的大叔是這麼稱呼新妹妹的。藍月,第二滿月,引申意思為罕見的珍寶。而他的名字叫望,是滿月的意思。普通的滿月,粗略地說明他出生的時間。
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習慣上女孩的名字總要帶著些什麼美好事物,芬芳的香草或溫潤的寶石,不像男孩名字平鋪直敘便可。也許真的是太突然了吧,突然得令望感覺到有些不真實。不真實,或許還有那麼一些極輕微的不舒服。
而這種不真實的感覺在他真正見到妹妹時到達極致。這個裹在毛毯裡面被大家呵護的小寶寶,就是妹妹嗎?望只覺得好抽像,但他拒絕承認自已是在吃醋。誰會去吃一個除了哭、睡和吃以外什麼都不會的寶寶的醋呢?充其量只是有點錯愕,有點還不習慣哥哥的角色而已吧?一定是這樣的。
到下一次回家的時候,小寶寶已經變成每天每天隨時跟在他屁股後面,扯著望衣角不放的小鬼頭了。煩,而且很吵。總是不停地擾亂他、煩他、把他的東西弄亂弄壞,害他沒法子好好做事。
而且要是他發脾氣的話,連家裡的狗狗們都會群起而跟他做對。
啊我是招誰惹啦我?煩死了!真的,討厭。討厭妹妹。於是望開始試著躲開妹妹,甩開她的追蹤。可惜努力失敗的時候總是比成功的時候要多得多。妹妹似乎有種可怕的追跡本能,也許是狗狗們教她的,那些個叛徒!
直到那天他躲到森林邊緣的樹頂上為止。妹妹沒有出現,他在那上面消磨了一整個下午,終於能完全不被打斷地看他心愛的書。然後望才開始覺得不對勁:太安靜了,靜得讓人很不習慣。他收拾書本,回家,卻發現藍月不在家裡。這是怎麼回事?她去找我了嗎?望忍不住想起森林邊池塘底下纏人的爛泥,還有森林深處凶狠吃人的野狼。
幸好最後證實這全部都只是虛驚一場。但望永遠也不會忘記,直到他在乾草堆裡找到熟睡的藍月之前,自己所經歷的那種焦頭爛額。還有那時候渾身髒兮兮的藍月看起來有多可愛。
雖然從第二天起她又開始很討人厭了。
「我不是個好哥哥。」望低頭:「我沒能好好照顧她,我……」
「別這樣說。」雪鵐輕輕按住望的嘴,制止他繼續自怨自艾下去:「這不是你能控制的,不是!」她停頓了一下:「而且我們還不知道藍月真正的想法。」
望過了一會兒才終於說:「我想你是對的。希望這一切最後只是一場虛驚。」就像以前一樣,他這麼想。
隔天清晨藍月醒得很早。前晚一夜無夢,因為無夢可作。無夢,但卻疲憊一如不曾入睡。她起身,想到湖邊去洗把臉。
「妳醒了?」秦武揉著愛睏的眼睛問。
「嗯,吵到你了嗎?」藍月刻意放低了聲音:哥哥與雪鵐姊都還睡著,她不想吵醒他們。
「不會。」秦武一邊搖頭一邊七手八腳地爬了起來,想跟上藍月的腳步:「藍月……」
「嗯?」
「藍月,我覺得……」秦武欲言又止。
「怎麼了?」
「我覺得妳最近好像有點……有點怪怪的?」
「會嗎?」藍月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不讓秦武發現她的心虛:「怎麼個怪法?」
「我也說不上來……」秦武抓抓頭:「可是,這幾天妳有時候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也比較少開玩笑了。」
「是嗎?」連秦武都注意到了嗎?
「呃,我是說……」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秦武開始有些慌張,有點著急:「我是說,如果……如果妳有什麼煩惱的話,就把它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一定可以有辦法解決的!」好不容易一口氣把想說的全說出來,秦武這才鬆懈下來,看著藍月:「不是嗎?」
「謝謝……」雖然這種關心正是藍月現在所不想要的,但她仍然覺得感動。
「我……我們……」秦武不知怎麼地又緊張了起來,覺得自己好像非得說些什麼才行,總覺得現在好像是什麼重要的關鍵時刻。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秦武忽然發覺這跟自己預期的狀況好像多了那麼一點點的差距。「但是對不起……現在我想自己一個人好好想一想,好嗎?」
「呃,好。」雖然感覺有點失望,但秦武仍認真地點著頭:「記得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是站在妳這邊的。」
「嗯。」藍月露出一個要秦武安心的微笑,點頭。但當目送著秦武逐漸遠去的背影時,她發出了一聲細微的嘆息。細微,幾不可聞,但卻沉重。
藍月轉身走到湖邊蹲下。她掬起一捧水,潑臉,然後用力呼出一大口氣。已經連秦武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她又潑了一次臉,並用力地拍打雙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藍月把臉貼在浸濕而冰涼的雙手上,試圖以一種嚴厲的態度要求自己。要求自己快點恢復,恢復成從前的模樣,恢復正常。正常,起碼是外表上正常……藍月有些悲觀地想,她一邊抬起頭來,一邊努力調整自己臉上的表情成自認的平常模樣。但這未完成的表情卻在一瞬間被固定,轉化為另一種表情。一種吃驚錯愕的表情。
因為現在她面前出現的,是個根本不該出現在此時在此地的人物。
「這……不可能……」細若蚊鳴的驚異之後,藍月莫名地激動起來。她很快地後退,卻不小心踩著一塊鬆動的圓石:「啊!」驚呼尚未成型便嘎然而止,因為東皇一個箭步趕在藍月跌進水裡前拉住了她,並一把按住那不完全的驚呼聲。
一直等到藍月稍微平靜下來,東皇這才將她放開,但藍月似乎仍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而顯得有些混亂:「你……是真的嗎?」
東皇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替她撥開幾莖弄亂的秀髮。
當他碰到藍月的臉頰時,藍月這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縮著躲了開去。她皺起眉頭,微瞇著眼睛,沒有料到想直視眼前的人物需要這麼大的勇氣:「你……為什麼會……你……你想做什麼?」
「我要妳。」直接了當,並帶著點命令口吻的語氣。東皇一把抓起藍月顫抖著悄悄伸往劍柄的右手腕:「跟我走。」
「不……不行!」藍月掙扎著想把手抽回來,但卻是徒勞無功。她六神無主地苦苦哀求著,心裡卻明白這樣愚蠢的托辭根本不會有用,這回肯定是糟糕了:「拜託……別這樣……起碼,起碼讓我去向我哥哥他們道別好嗎?」
但出乎藍月意料之外的,東皇竟慢慢地鬆了手。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最後他一字一頓地說:「好,我就給妳時間去和妳的同伴道別。但是,」他補充:「但是如果妳沒有遵守約定的話,就別怪我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什麼東西放在藍月掌心,似乎想再說些什麼,最後卻只說了聲:「我會再來的。」
其實東皇明白自己想說的不是這些,至少不只是這些。而他也明白藍月的理由只是藉口。但他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讓她明白他的想法。
那本來似乎是很簡單明瞭的,東皇一直是這麼以為。但一直要等臨到話將出口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合適的用詞。因此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說出並不真想講的話語。也許這反而才是最接近實情的說法,東皇有些絕望地想。
東皇離去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藍月的視線之中,幾乎像出現時那般的突然。這……到底是什麼情況?藍月惶惶然低頭,注視著東皇塞在她手心的東西。
那是一條銀色的麥比烏斯帶。
和之前他曾拋給她的很像,但上面多了幾條細直的環形裂痕。確切的數目是三條,或者正好或者刻意地將整個圈環整齊地等分為四個細環。這是什麼意思?他……他到底想怎樣?到底要我怎麼樣?藍月閉目,只覺腦中一片混沌。而揮之不去的,是方才東皇看著她時眼神中異樣的光采:離去前他原本似乎想親吻她的雙唇,但卻在中途改變主意。
那光采所蘊藏的溫度比先前的冰冷還要更令她害怕。藍月不能欺騙自己,去否認他對她而言有著相當的吸引力。而這也正是她害怕的理由。她很清楚,讓自己被吸引的想法只是單純的妄想。藍月也許有時個性衝動些。但要能區分妄想與現實,錯覺與真相,這是不管是爸爸、媽媽或者哥哥,每一個長輩都教導過她的。也許是言語上的勸戒,或者是行動上的示範,更有讓她親身體驗教訓的。她不能為了滿足自己的幻想而欺騙自己,尤其是像這麼重要的事。
重要嗎?藍月忍不住滿是酸楚地嘲笑自己。也許最後結果都是一樣的,現在怎麼想說不定根本沒有影響。她理了理頭髮,回頭往紮營地走去。眼下最頭痛的,是該要怎麼向大家開口呢?
回到營地時,大家都已經醒來,並且開始準備早餐了。藍月稍做遲疑,便又重新加入他們:「有件事,我想和你們大家說……」
不出所料,藍月的簡短敘述很快就令清早的愉悅氣氛一掃而空,變得沉重而帶著受驚的氣息。當然,她選擇性地隱瞞了一些細節。
「妳說……他還要妳回來道別?」秦武詫異道。藍月默默點頭,心裡開始有點後悔自己這麼老實了:疑點太多,那些被她隱瞞的細節肯定藏不了太久。現在她只能偷偷希望大家會把這解釋成黯精靈的奇怪行為。
「這麼有自信嗎?」望沉吟著。他並不真的在發問,而是在思考。增加受害人的恐慌與無力感,讓他們飽嚐生離或死別的痛苦,的確很像是黯精靈會喜歡的遊戲。但像今天的狀況……預告殺死某人是一回事,預告帶走某人卻是另一回事,他未免也有把握了些。是單純的自負嗎?單純的強嗎?或者有什麼其他的原因?望想起前夜雪鵐的猜測。難道他故意讓藍月愛上他,好演出這場戲碼……想到這,望簡直忍不住要渾身發起抖來了。他低頭,發現自己握著巫杖的手早已指節發白:「藍月……」
「嗯,哥哥。」藍月小心翼翼地應著。
「不管怎麼樣,刑天家的孩子都不會輕易喪志的。對吧?」雖然是激勵的語氣,但藍月卻也沒忽略望眼中那抹帶著擔憂的詢問意味。哥哥猜到了嗎?
「嗯!」咬著下唇,藍月用力點頭。不管怎麼說,理智肯定比情感重要: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她不能被迷惑。
「好,現在讓我們來想想看該怎麼對付這個情況。」
但是還有一個謎團沒有解決。藍月一邊聽,一邊想起自己藏在衣袋裡的那條麥比烏斯帶。她不知道那到底代表什麼意義,東皇又為何一定要把它交給她?那條割成四片的麥比烏斯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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