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道路交會的地方,出現了一頭怪物。
怪物長得高大又粗笨,渾身毛茸茸的。如果牠身上透出任何智慧的表徵的話,就是牠背著一個藤條編的籃子。
怪物讓想走這條路的人們非常緊張。他們不敢通過,只好遠遠觀望,希望牠會自行離開。
但怪物在路邊鋪上餐巾,坐了下來。又從籃子裡拿出烤得金黃香酥的派餅,好整以暇地吃了起來。
遠處觀望的眾人面面相覷,怪物不是應該只會吼叫、踢、打和咬嗎?但要這樣就說這頭怪物並不危險,似乎證據還不太足夠。要知道,那些最危險的領主老爺,往往也有最優雅的餐桌禮儀。而這怪物還只不過是會用餐巾而已呢。
也許等牠吃飽就會離開了吧?
正當眾人議論紛紛,驚疑不定的時候,一個武士騎著馬,咯登咯登地走了過來。武士沒有穿戴盔甲,但你可以從他挺直的腰桿和腰間那把長刀辨認出來。長刀的刀鞘與皮帶並不嶄新,散發著經常使用摩挲的光澤。
「大人!好心的大人啊!」人們叫住了他。
「前面的路上有隻怪物,人們都不敢前進了。」
「請你幫我們除掉牠!」
「怪物?」武士挑起了一邊眉毛:「牠傷了人嗎?」
「呃……沒有。牠……呃,牠坐在岔路口吃派。」
「吃派?」武士又挑了挑眉毛:「好吧。我想,反正我也得從這兒經過。就去看看這個怪物吧。」
於是他便策動馬兒,又咯登咯登地往前去了。
武士走到路口,果然看見怪物坐在路邊享受午餐。怪物的模樣看起來很是滿足,甚至沒多抬頭看他一眼。武士不無驚訝地看著怪物的動作。這輩子他見過也殺過許多怪物,知道牠們有些並不像外表看來那樣粗笨,少數甚至還能聽懂人話。但連他也從來沒見過舉止這麼人模人樣的傢伙。
或許這隻可以溝通也不一定?於是他保持戒備,試著對怪物說話:
「那邊的怪物,你阻礙了這條道路,我要請你離開。」
怪物抬起頭,轉頭看看空曠的道路,又回頭看看武士。然後牠開口,用低沉粗啞的聲音說:「這條路很寬,我看不出有什麼阻礙。
「而且我的名字不叫怪物,媽媽都叫我蒙斯特。」
武士露出覺得有趣的表情,回答:「是啊,路還很寬啊,蒙斯特。但人們看到你在路邊就不敢經過了。他們怕你會吃了他們呢。」
「但是我已經有午餐了。」怪物抓抓頭:「而且我沒有吃過人類。我的媽媽也是人類。」
「可是一般怪物並不是這樣的,他們會吼叫、咬人、大肆破壞。那些人們並不知道你和一般的怪物不同,所以他們怕你。」武士臉上興味的表情越來越濃:「這樣吧,為了讓那些人可以安心通過,你願意稍微裝死一下,假裝被我殺死嗎?」
人群通過之後,武士把自己的披風給了怪物:「如果你想平安在人類的道路上行走,最好還是稍微偽裝一下。」
披風的長度太短,武士不甚滿意地看著怪物露出的兩節毛腿:「這還需要再修改一下,不過至少遠遠看起來沒那麼嚇人。我建議你挑人少的小路走。希望你要走的方向正好和我一樣,那麼我還有時間幫你修改披風。」
「你為什麼要幫我?」怪物呼嚕地發出疑問。
「因為你很有趣。我見過很多怪物,但沒一個像你這樣。」武士想了一想,又說:「老實說我殺過很多怪物,但若有選擇的話,我其實並不想那麼做。」
聽見「殺怪物」的時候,怪物的耳朵垂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原狀。牠說:「我沒有地方可去,如果你願意讓我跟著的話,這樣子或許也不錯。但是,」說著怪物露出牙齒:「要是你騙我的話,我也是有牙齒和爪子的。」
「當然當然,而我的這個朋友,」武士說著拍拍腰側長刀:「也會很注意你一舉一動的。」
於是武士騎著馬,而怪物披著太短的披風,一起踏上旅程。
他們在旅途中交換彼此的故事。
「媽媽說『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給我滾出去!』」怪物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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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有印象的時候,那個女人類就是我的媽媽了。顯然她不是我真正的媽媽,但我原本並不明白這件事情。
小時候她對我很好,教會我說話、寫字和閱讀。媽媽總是說:「蒙斯特啊,你會成為怪物之王。會碾碎所有擋在我們面前的東西。」
但我並不是個用功的小怪物,她教我的東西有些我喜歡,有些我覺得沒趣。
比起綠色冒泡的魔藥,我更喜歡香濃滑溜的羹湯;比起碾碎礦石捕捉星光,我更喜歡碾碎橡實作成麵粉烤蘋果派。
於是媽媽對我尖叫:「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給我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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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收拾收拾離開家裡。」怪物垂著耳朵,做出結語:「現在沒人會作派給她吃了。」
武士對著搖曳的營火收拾披風最後的針腳,然後啪地咬斷線頭:「我會說她的損失比你更大,你的廚藝比很多自稱廚師的人都好。」他把披風交給怪物:「試試看,應該會合身很多。」
披風的帽緣鑲上了和尾端加長部份一樣的顏色,看起來像原本就設計成尾端有條紋花色,而不是用衣角和餐巾拼湊而成。
「我不知道人類的戰士還會作這種事情。」怪物睜大眼睛,語氣聽來有些崇拜。
「不,通常不會。」武士把針頭小心別好收起:「這只是我個人的一點小小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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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個小貴族的家裡,從小接受騎士與戰爭的訓練。
然而我對書本與細工的興趣遠大於競技和戰爭,喜歡我母親的針線遠超過父親的刀劍。為了這點我經常遭受父親責打,只能偷偷摸摸地看與學。
我們並不是那種地位穩固的大貴族,可以隨心所欲吟詩作對地過活,即使塗脂抹粉也會被視為風雅而非荒唐。對我們來說,只有在戰爭中立功或在競技場裡揚威,才能證明自身的價值,獲得上級青眼,哪怕為時甚短也好。
但比戰爭更難料的,是權力中樞的各種利益交換。出於一些複雜而難以言說的原因,我家族的領地被奪走,轉封給比我們更有價值的人。失去領土與固定的收入來源,我們連僱用侍從的費用都有困難,也無法逼他們跟隨一個沒有前途的主人。而一個沒有侍從的騎士,也難以隨時維持那種全副鎧甲光鮮亮麗的模樣。
我的父親在遭受背叛的憤怒中倒下。雖然我恐怕永遠無法確定那究竟是中風,還是有哪裡來的陰謀牽涉其中。我的母親在絕望中投身宗教,遁入修院,再也不問世事。也或許她那麼作才是真正聰明。
至於我,我認為沒那個屁股就別吃那個瀉藥,無法維持騎士頭銜的話,那就不要那個頭銜也罷。於是我賣掉全副盔甲,帶著這個朋友(說著他拍拍腰上的長刀)和我的馬,開始當起傭兵,至少這是我從小挨打到大學會的技能。
當商人的保鑣也好,替村莊除去肇禍的怪物也好。唯有貴族間的糾紛和戰爭,我是沒那個胃口再去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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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變成現在這樣的經過。」武士說:「接下來,我要往南方的河港去,雇一條船,替我的雇主送貨到海邊城市。」
「我個人並不介意和你作伴,大個子。不過一旦離開荒野,你就得更小心自己的偽裝,免得害我們兩個一起丟了性命。」
怪物很聽話,不想給自己和新朋友惹來麻煩。牠在人前小心地用披風遮住自己。而在船上的時候,牠全程躲在艙房裡面。牠如此小心地保持低調,直到他們見到武士雇主。那人住在城市郊外,一片礁岩海岸的獨立岩小屋裡。
「我等這塊水晶等了很久。」老人和善地招待他們喝茶:「要不是這麼老骨頭一把了,出不了遠門,我也真想自己去把它帶回來。」
「現在我有法陣,也有媒介,更有最重要的原料:健康強壯的成年男子!」
怪物驚恐地看著牠的朋友臉色發白,手上茶杯翻落地面。
「而且還不只一個,而有兩個!沒有人會發現一兩個流浪傭兵失蹤的!」老人滿臉得意地哈哈大笑,舉起水晶高聲唸咒。晶體發出詭異的光芒,緩緩飄上半空。
怪物伸出爪子,一掌打掉老人的腦袋。
水晶摔碎之後,怪物朋友的呼吸隨之平穩。他在大約一刻鐘後醒來,兩鬢各多了少許白髮。
他們在巫師的收藏中找到黃金、白銀,還有各色寶石。數量足夠在道路交會的地方築起一間小小旅館。
旅館牆上掛著長刀,窗簾和桌布卻繡滿細緻繁複花樣。人們說,老闆為了紀念他死去多年的妻子,從遙遠異國費心訂來這些美麗布疋。人們又說,此處大廚年輕時中了邪惡巫師的魔法,毀容之後因此厭惡見人與交談。
然而他的派餅卻是方圓百里之內最美味的派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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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Monster)、笨(Stupid)、後母(Stepmother)、邪惡(Evil)、人們相遇(People meet)、偽裝(Disguised)、船(Boat)、可以飛(This can fly)、旅行(Journey)、馬(Ho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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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 的第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