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們稱她為「水精」,說她是淺水的精怪、沉默陰影的子民。原本她對最後一種說法覺得既詭異又啼笑皆非,畢竟居住在黑暗中的可不是這些海妖嗎?但仔細一想,她不像她們那樣能夠發光,在暗中有如啞巴一般。要因此說她是「沉默陰影」似乎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幾分道理。
當然,她還可以使用利用聲音的呼喊語。但那原本只用來遠距傳遞簡單的訊息,不說字彙太少也太簡單,她也不確定海妖是否會使用呼喊語,與她們的呼喊語差異又有多少?
海妖似乎將她的出現視為某種嚴重事件。即使從被監禁的地方,她依舊可以看見她們三兩群聚,討論著相關事情。藍色的光芒比橘色更能穿透水層,淪為囚犯的公主因此能隱約認出零碎的話語片段,像是包括斥候、間諜,還有「千年之戰」之類。
她不確定海妖們想要怎麼處置自己,但總覺得事情感覺不太樂觀。
然而每日從她身邊經過的海妖之中,有一個似乎對她特別感興趣。原本她也沒注意到這一個,畢竟這些海妖都只是暗中浮現的隱約輪廓,由她們身上的圖語依稀勾勒(若她們願意說話)出來。不過來來去去多了,總是有更多線索讓她能辨認她們:體型差異、動作,還有說話習慣。
這一個的個子——以海妖來說——似乎特別嬌小,動作裡挾著一點緊張。話很少,但並不像其他海妖那樣,在提及這無法回嘴的犯人時充滿嘲弄。她似乎常在牢籠遠近徘徊,像是在偷看或盤算著什麼一般。
這天她帶了一些食物給她,然後一如往常,在牢籠之外徘徊了一陣,卻不像之前那樣溜走。只見她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地在只有囚犯看得清的位置,露出一句話來。
那圖形小而晦暗。但若海妖的語言和三十九族人的語言,的確如她想像那樣接近的話,那句話應該是這樣說的:
「妳真的不是壞人嗎?」
三十九試著回答,但她知道對方什麼也看不見。
「我聽見了,那時候妳發出了友善與迷路的聲音,聽起來好可憐噢。」
當她被海妖捉住時,三十九的確曾試著以呼喊語表示友善。但當時她得到的回應只是狠狠幾下重擊,還有「別讓她……」。總之她再傻也知道別再試著發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
「沒關係,別出聲,其他人會聽見的。妳真的是從淺灘來的,見過乾地嗎?」
過沒幾天,或者只是幾頓飯時間?在這不見天日的深海,時間與日子變得很難判斷。總之那個古怪的海妖又來了。
「她們說,淺灘有各種顏色,讓人頭昏眼花,是真的嗎?顏色,有幾種?妳統統見過嗎?」
隨著時間過去,小個子海妖的問題和話語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急切。
「已經決定了,她們要把妳……不行,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妳或許是我唯一的機會……帶我去淺灘,我就助妳逃走。我將是妳唯一的機會。」
三十九似乎沒有什麼選擇或討價還價的餘地,只能照著小個子海妖的計畫行事。她偷偷掉換了守衛的信物,偽裝成奉命押解犯人,將三十九帶了出來。
這原本應該不是什麼十分嚴謹的計畫,但不知怎地——或許當中有些三十九不知道的事情在運作——它竟然奏效了。她倆就這樣溜出海妖地盤,朝淺層表水向上漫遊。
當她們破水而出時,水面上撒著層淡淡銀光,空中圓月高掛天心,正是午夜時刻。黑夜的黑如此深沈柔軟,鑲了層軟邊一般隱約有光,此時看來與深海的濃重是如此不同。
「這就是天空?」小個子海妖的光線在月色下顯得稍微黯淡,但仍不掩她語氣中的訝異。
三十九笑了:「噢,這是夜晚。你還應該見識一下真正的白天。」
而她的話語令小海妖再度驚訝。能說話的感覺真好,終於脫離那暗無天日的沉默處境了。她倆在月色下嬉戲;指點著天上星座,等待破曉曙光。三十九不無得意地看著,小海妖對天際逐漸明亮的魚肚白瞪大眼睛。
「小心等等升起的太陽,別直盯著瞧,會傷眼的。」
起初,她倆都沒發覺隨著天色變亮,小海妖說話的亮度也跟著越形黯淡。
「妳說什麼?我看不清楚。」
「天呀,這裡對妳來說太亮了,也許我們應該下到深一點的地方?現在我大概知道方向了,我還可以帶妳去看彩色的珊瑚礁和魚群。」
就在她們兩個開心巡遊在珊瑚礁之間時,一個聲音遠遠地從水中傳了開去。
「找到了!」
是呼喊語,而聲音的主人則是三十九的姊姊之一。
沒多久,她們就被三十九的家人給團團圍住了。
「我們擔心死了。」
「她是誰?要對三十九做什麼?」
「綁架!她綁架了我們的妹妹!」
「綁架!」
「綁架!」「綁架!」
「不,不是這樣的!」三十九急忙解釋:「我被洋流捲到海洋深處,被海妖抓住,是她幫我逃出來的。」
「海妖?」「海妖!」
「那個海妖綁架了我們的妹妹!」
「捉住她!」「捉住她!」
「不,不!等等!」
儘管三十九努力地想要解釋,但緊張的姊妹阿姨們依舊一擁而上,把她的新朋友給捉了起來。
「拜託,媽媽。她真的不壞。」三十九哀求,她的朋友正在牢獄之中,等著父親和其他人做出最後決定:「如果不是她幫忙我,現在我還在海妖的監禁之中,也許更糟也不一定。」
「孩子呀,儘管妳這麼說……我們怎麼知道那是否有何計謀?再說,若是她帶著更多海妖回來,那可是戰爭啊。」
「不會的,不會的!」三十九猛力甩頭,幾乎有點無理取鬧的味道:「海妖……海妖還怕我們想攻擊她們,懷疑我是先遣探路的前哨間諜啊。」
沉默了一下,媽媽輕拍三十九:「也許吧,但我不認為這樣就能說服議事會裡的所有人。」
「不管!不管!如果妳們不放她走,我就自己放她出去。用我自己的方法!」鬧了半天,卻什麼效果都沒有達成。三十九氣得落下狠話,轉身就跑。
那天晚上,她找了個藉口支開看守牢房的姊妹,偷偷溜進監牢。
卻沒想到媽媽正等在半路。
「什麼事情,妳打定主意都是要硬幹就是了。」媽媽的話語裡有滿滿的無奈和苦惱。
三十九想不出什麼話好回答,但臉上想必寫滿了賭氣與倔強。
「那孩子看起來年紀很小……」媽媽似乎話裡還有些什麼字面外的意思:「要走的話,就從西南那邊的小徑通過。我沒在這遇到妳,守望的姊妹也不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說著她背過身子,不再看三十九。
這時再說什麼都是多餘,三十九只是快快通過,趕著放出她的朋友。亂七八糟毫無章法的計畫,就這麼奇異地成功了。
在此之後,三十九再也不曾貿然接近她不熟悉的海域。
但有時候,在天氣清朗的日子,晨昏交界的時刻,她會獨自外出。
「去捉點特別的好料加菜。」她會這麼說。
而她也的確總會帶回些少見獵物,來自下層海域的那種。
至於那面總是說著有毒實情的魔鏡,她們試了各種方法,都無法將它打碎。終於,漁場主人決定將它沉入暗無天日的海溝底下。沒了光線,鏡子什麼也無法反射,也就無法作怪了。
這裡是冰冷安靜,終年黑暗,遠比世界之巔更深沉的深深海底。此處從不曾有光,但若有,那光線將照出來自上層的各種細碎殘骸,終日不間斷地緩緩飄落。
那正是海底之雪。
海底之雪的雪片不似陸地之雪,它們有大有小,有硬有軟,有些曾經活過,有些不曾。而大海並不對它們多加區分,只是以亙古一般的耐心守候,以太初一般的黑沉包容,將之一一吞沒。
又一枚雪片落下,進入深海之口。
它輕觸底床,然後靜止。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激起半絲塵土軟泥,一如海底吞噬過的所有其它東西。
幾星光點,浮現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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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 的第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