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是仲春。
陽光在嫩葉間照耀,映出片片新綠,透出明亮天空純藍。鳥兒嘈雜鳴叫,洋溢歡樂氣息。
林子裡,有人。
少年在林中漫步前行,輕鬆自信的步伐似是十分熟稔此間環境。被陽光曬得褪色的頭髮隨意紮成一束,他和著鳥叫聲音,哼著斷續不成曲的小調,看上去心情不錯。
走著走著,鳥鳴的聲音開始有些異常,變得比平常來得稀疏。少年站定,側耳傾聽。林中某處,似乎傳來些奇怪的連續雜音,而鳥鳴在此消逝。皺皺眉頭,他決定過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在林木陰影間輕步潛行,朝音聲來源走去。
走得越近,那個奇怪的聲響就越是明顯。似乎是某種歌聲,高高低低地很是奇異。有時候,少年幾乎要抓到某些熟悉的旋律,但細聽之下卻又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若非那高低音階如此不和諧而刺耳,歌唱者本身的聲音確也稱得上是清亮。
幾乎抵達目標,少年躲在一株闊葉樹後,窺伺。
那是個小小的營地。有一堆冒著煙的餘燼、一個睡袋,還有一個引吭高歌的人。
音量足以令山鳥安靜,即便是仲春急於宣示領域的鳥兒。
與那忽高忽低的歌聲不太協調地,歌唱者有著一副俊秀外表。此人絕非此間居民,他亮麗的紅色長髮襯著白皙肌膚,乍看之下幾乎要令人雌雄莫辨,幾乎像是精靈現世。當然,精靈們可決不會有那樣的歌聲。
少年決定出面干預。他大步向前,走進對方視野:「嘿!你。」
「你是什麼人?」
原正高歌的男子停止歌唱,轉頭注視突然出現的少年,表情有些驚異:「你好,我是個旅人。路過此地,看見天氣這樣美好,所以忍不住出聲讚頌。」
「哦,」少年皺皺眉毛:「我住在這山裡。我要說的是,」他低頭看看地上仍然冒煙的火堆。
「在林子裡生火要小心點。不注意的話,你可能把自己和別人的性命一起弄丟。」
唱歌的男子點點頭,向少年展示火堆邊並無堆積其餘易燃物品。
「山下的村子裡有旅店,如果你要一直待在這附近,可以考慮住在那裏。」
「那太好了,我是從山的另一邊……」話聲未落,一枚冷箭倏地飛來。若非那紅髮男子閃得迅速,已直接射中他的胸口。鼕地一聲,羽箭插進後方樹幹,尾羽仍兀自抖動不停。作為目標的男子一手抄起地上行李睡袋,一手拉著尚不及反應的少年往反向跑去。
「誰啊?」少年疑惑,腳下倒也沒閒著。
「有人想殺我,等到安全的地方我再說吧。」
「唔,這裡走。」經過一節橫倒死樹時,少年拉著同伴跳了過去。他們沿著陡坡而下,經過一堆石塊硬地,東彎西拐之後,終於上了一條小路。
「這麼遠,我想可以了。」紅髮旅人喘著氣,腳步慢了下來:「稍慢點兒。」
而少年這時才皺眉詢問:「這是怎麼回事?」
氣息稍緩,旅人回答他的問題:「這故事說來話長,我也不清楚所有事情。,我能確定的是這些人並不多,或許只有一兩個。他們一直試圖殺我。而我原本以為在這鄉間該能擺脫他們。」
「我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可能隨後跟來。所以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故事,能不能請求你的好心,帶我到一個比較安全適合說話的地方呢?」
少年聞言,作出考慮表情:「我知道了。但我不能帶你去村子,到我的地方來吧。但你得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還沒有決定要相信你,而如果你打鬼主意的話,我會非常非常生氣。」
路上,旅人開始對少年講述他的故事:「我的名字叫做 Parus,如你所見,我是個半精靈。」
Parus 出生於遙遠的北方,那是人類與精靈居處相鄰的交界。雖然母親因難產過世而未曾謀面,但他確實繼承了精靈對音樂的愛好天性。身為一個邊境領主,Parus 的人類父親並不反對他擁有如此嗜好,但他仍希望 Parus 能在這方面僅保持為興趣,而專注於更重要的事項,譬如領地的統治與繼承。
「但我對那確實沒有興趣。」Parus 如是說:「因此我帶著魯特琴偷偷離家,在一個月光足以指引方向的夜晚。」
Parus 的家人自然不可能任他如此離開,他們發出通緝,要將他生逮回家。
然而,事情在 Parus 經過槐安帝國的首都後後起了些變化。那些追蹤他的人開始下殺手,而似乎不只是要將他活抓回去。
「我一直不能確定,家人中究竟有誰會做這種事情。」Parus結論:「但總之就是如此。我不想回家,但也不打算送命。」
說這話時,他們已經身處此行的目的地,少年口中的「地方」。那是幢小小的樹屋,懸垂著柔軟繩梯供人攀爬,並可在那之後高高收起,阻擋他人進入。
聽完 Parus 的故事,少年如此回應:「既然你對我說了名字,那麼或許我也該告訴你我的。我的名字叫鶹,景天鶹。」
「我想你不是個壞人,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來櫟丘呢?」
「一部分算是逃吧。」Parus 回答:「或許在鄉下地方比較容易躲藏。在帝都太過招搖,尤其我不該傻得只因為離開了父親所在的國家,就放心地接下皇家宴會的表演。」
「另外,我也想到處多去看看,親身經驗親眼見聞傳奇事物。」
「你或許會以為櫟丘只是個小山村。但它的美景卻使它成為傳奇遊俠景天羿最後落腳終老之所。我完全沒有想到,才剛到這裡,就能遇見和他擁有相同姓氏的你。」
「我想你必定擁有他的血脈,或許連容貌和習慣也是?」
「那種事情我不知道啦。」鶹皺眉:「如果你打算繼續躲在這裡的話,是可以先待在我這。但那些殺手能在山上找得到你,大概也能找到這裡吧?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說到這,他忽然停下來,吸著鼻子,神情轉為疑惑。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好像是燒東西的感覺?」
不等Parus回答,鶹便先一步搶到樹屋門口,一面繼續嗅聞,一面探頭張望。
的確,外頭微風混著股淡淡煙味不斷送來,比室內更加明顯。
「混帳!是火災!」鶹氣得不及伸手,一把便將繩梯踢下樹去:「得去警告大家!」
而Parus沒說什麼,只是乖乖地跟著他去。
兩人沿著泥土小徑往山下跑去,不多時,卻聽見山路上人聲鼎沸。人群帶著刀剪斧斤,喧喧嚷嚷,卻正是此間山村居民。
「小鶹你沒事吧?大夥很擔心你呢。」人群中傳出這樣的招呼。
「是。你們怎麼都上山來了?大火要來了,還是快點……」
「不要那麼緊張。」位於人群中央的是名長髮女子,她打斷景天鶹說話:「現在風勢不大,濕氣也不利大火延燒。如果是在這隘口,還來得及闢條防火巷。好了,別浪費時間說話!開始工作了。」說著她便一聲擊掌,指揮眾人開始行動。
「是,姊……」鶹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橫掃著瞪了一眼:「別光杵在那兒,快點來幫忙!」
於是他們加入眾人行列,開始劈砍林木、清理地面。
然而儘管大夥的行動很有效率,火焰漫延的速度卻也比想像中的要快上一些。當最後只剩下一株大樹尚未倒下時,火焰卻也已經燒到視線可及的近處,伴隨著熱氣不時席捲而來。人們緊張地加快手腳,而景天鶹更是一馬當先地搶上劈砍大樹。
但就在這分秒必爭的當兒,景天鶹的猛地一劈,卻因太過用力而讓刀刃卡進樹幹,陷在那兒進退不得。原本搖晃將倒的大樹也傾向錯誤的一邊,而非傾向火場。這急得他跳腳大罵,但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火舌不知在何時已捲到他的身邊。眼下似乎只有放棄逃命一途。
束手無策間,一枚青白色光球自著急的人群間飛出,斜斜向上,咻地打中高處的大樹主幹。
它晃了晃,像是心有不甘一般,慢慢傾斜向對側,傾倒的速度由慢而快,越來越快,最後終於轟地一聲,倒入火海。
像是大夢初醒般,好一會兒,所有人只是靜靜呆立,瞧著對面的熊熊烈火。儘管它已經過不來了,卻仍示威似不斷伸出火舌黑煙揮舞。然後才終於有人回過神來,想起先前奇異的一刻,回頭尋找原因。
那是名著深灰色長袍的陌生人,背著行囊、執杖,混跡於眾人之間。那人寬鬆的長袍與披風遮掩了身型,而低垂的面紗遮住臉孔,竟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景天鶹正要上前詢問,卻被姊姊搶先一步。她對Parus和那陌生人鞠躬致意:「陌生人,感謝你們的幫助。我叫作薊,景天薊。不論你們來此的目的為何,我想櫸子村民們都欠你們一分情。」
「不知道我是否能有這榮幸能招待你們?外子與我在村中經營旅店,樸素是樸素了些,但飲食和住宿保證乾淨。」
於是隨著逐漸散開回家的人群,景天鶹、Parus,還有那名陌生的旅客,便這樣被帶到山下的旅店。景天鶹的姊姊名叫景天薊,她為兩名旅人分別安排了房間,並送上清水與毛巾:「準備好了就請到餐廳來,雖然午餐時間已過,但點心馬上就會備好。」
「至於你的話……要睡在廚房嗎?」雖然這樣對弟弟說,但她還是給了他一個房間,並且叮嚀:「把臉擦一擦,然後別再愁眉苦臉的了。」
一番梳洗安頓之後,最先到達餐廳的是Parus。見他來,女主人奉上餡餅和甜麵包,而一旁黃銅大水壺正嗤嗤地在爐上噴氣:「熱水馬上就好。我們有茶,咖啡粉也還有剩餘。」對這樣的小村來說,後者或可算是種奢侈品了。而正當吟遊詩人在向女主人道謝時,鶹也走了出來。
薊遞給他一塊餡餅和一杯熱茶,但鶹卻只是哭喪著臉:「姊姊,我……對不起。」
「別人給你東西吃的時候,該說的是『謝謝』吧?」薊輕嘆口氣:「看樣子,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場大火的原因?這時節可不是野火季節。」
於是鶹與Parus一起將先前發生的事說了個大概。開始沒多久,那位遮著臉的陌生人也來了。除下擋風的披風,她的身型看來像是名纖細的女子。但儘管在室內,女子卻並未取下防塵的面紗。婉拒薊的餡餅與咖啡,她只要了一小塊甜麵包和一杯熱水,然後便獨坐一旁。
聽完他倆的陳述,薊同意鶹的看法:Parus小心升起的營火不太可能是這次大火的元兇,其中應該另有原因。或許,和樹叢中的冷箭有什麼關係。Parus對此似乎感到有些自責,但薊只是搖了搖頭:「應該要怪那放火的人,當時那樣,我想誰也沒有辦法。」
而鶹仍是一付鬱鬱寡歡模樣,他的姊姊安撫地拍拍他頭:「現在沮喪也沒有用了,況且或許這場火來得還算是時候。」
鶹露出疑惑的表情,於是薊繼續:「櫟丘的天然大火,每隔四到五十年就會發生一次。在這個限度之內,老樹的厚皮可以抵擋高溫,保持樹心不死,而林火則能清理樹下雜生的草木。但如果火災的時間相隔太久,堆積的易燃枝葉數目太多,這時便真會是大禍了。」
「上次的火災發生在我們祖父時候,這是父親告訴我的。只是阿鶹你哪時候還太小,大概不記得了。」
「但就算這樣,在林中縱火都是非常惡劣的行為,沒有一位村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感覺無所謂的。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何過節,但我希望Parus先生您能幫我們找出這個兇手。這樣子我想對你或對我們都好。」
這時,鄰桌的陌生女子放下杯子,突兀地起身靠近,問:「你是這裡的村智?」
「是的,我是。」薊簡短地回答,似是因被打斷而有些不悅。
「你可知道……請問您可知道,這附近有姓景天的人家?」
「在這裡我和舍弟,」薊指指鶹:「都姓景天,卻不知道客人找我們有什麼事情?」
「唔,抱歉。我不確定妳們是否聽過這個名字,但是我姓澤芳……」
「澤芳艾嗎?」Parus突然插嘴打斷,表情一臉興奮。
「唔,我叫澤芳翠,祖奶奶和我之間隔了二十三代。」女子拉回話頭:「呃,總之,祖奶奶的那一代與遊俠景天羿曾一起合作過。當景天羿決定在櫟丘隱居時,他拜託祖奶奶和祖爺爺,將他不會再用到的弓與長劍封印起來,等待將來有需要的時候才作開啟。」
「而就在去年冬天,家裡的長輩不知道從哪得到些什麼預兆,認為應該要讓這兩樣東西重新現世。但時間隔得實在很久,也不確定櫟丘這裡狀況如何,是否有人仍記得這些事情。所以,他們要我到這裡來,看情況尋找景天羿的後代,並且如果可以的話,將這些被封印的武器給帶回去。」
「但是我才一到這裡,就看見山上的大火。據說景天羿是住在櫟丘山上的,我很擔心現在還有什麼能剩下來。」
聽完澤芳翠的敘述,景天薊沉吟:「火災不會持續太久的,即使春雨沒有及時把它澆熄,能夠維持燃燒的草木也終有限度。只是妳所說祖先的事情……」
「不,我不是太過清楚。景天家在櫟丘的確是幾百年前才遷入的新姓,祖先的名字應該還查得到,但我想他不曾在此提過從前的豐功偉業。我是說,如果他曾有過的話。」
「家裡面哪有那種東西?這我怎麼會不知道?」景天鶹插嘴:「即使有,我想這次的火災之後,也不會剩下來的。」說著,他皺起眉頭。
「不……」薊卻像是想起了什麼,露出考慮的表情:「或許……」
「這就等確定火熄滅之後再去看看吧,況且也得尋找起火的原因。另外,如果是有人放了這把火,不論是不是要追殺Parus先生,我想他都沒辦法繼續待在山上。我會再留意其他生人的。在那之前,客人你們就都先繼續住在這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