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牧混合視角的中國

最近因為一些緣故重新獲得了一張學生證。所以最近部落格裡也長出了一些相關文章。這回算是答應了某堂課的班級要來整理一些想法。

先講結論,就是如果將傳統定義的儒教中國當成一個系統看待,這系統恐怕並非完全自給自足的封閉系統。它並不因為儒教信仰而停留在穩定狀態,反而會因核心信念的教條化而定期崩壞。因而仰賴隔壁牧人的刺激、新血,甚至是難民可以逃出的收容。

但若將南方農業、北方草原二區域(當然中間還有相當面積的農牧接壤地帶)視為一個整體,那麼若用閔茲伯格的概念,二者不同的意識形態形成政治張力,或許便可以抵制僵化的內爆。

箇中推論,我就先從近日在讀的《絲路、遊牧民與唐帝國》(以下簡稱《絲路》)開始聊聊。這本書非常的妙是在,它開宗明義的挑戰華人圈一直被教育的「中國」概念。說是挑戰,又講得十分理所當然。

先回顧一下我們華人傳統教育下認定的「中國」特色。大概是一個以農立國的儒教國家,「漢人的國家」。儒教者,重禮法。重視人倫之間的階級,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國王有國王的樣子、臣子有臣子的樣子、爸爸有爸爸的樣子、兒子有兒子的樣子。而非漢人的遊牧民族什麼的,是在邊陲地帶的敵人、蠻族、需要被教育與文化輸出的化外之民。

但《絲路》一書不這麼看,事實上它第一章一開頭就先引入「中央歐亞」的概念。以中央歐亞為核心,四週的農業古文明(黃河、印度河、兩河)為邊陲。

雖然開頭講得很大氣要抓世界史,不過書的主題是絲路與大唐,所以範圍接下來還是縮限了些,講唐帝國的政治中心。這裡所謂的草原地帶不只是今日內蒙區域,它往南延伸到河北、山西、陝西北部以及甘肅。將「農牧接壤地帶」不視為邊陲,而是充滿活力的文化接觸點。

這個觀點我原本不甚熟悉,但讀來頗有突破盲點之感。畢竟早在從前讀國中地理和歷史時,我早就疑惑長安距離草原地區(和敵人)如此之近,而不是農業興盛的魚米地帶之類?但若以文化交會處才能產生刺激、創新與活力的觀點來看,似乎就有點道理了。

這裡要把接壤的農業民族與遊牧民族視為一個整體,或許不是很好掌握。不過就讓我們稍微換位思考一下,如果說我們習慣的農業民族的視角是「他們一直從可憐的角落打來,就被我們吃掉不見了,而我們一直存在」。但若反過來以中央歐亞的草原與沙漠地帶為主體來看的話,那麼遊牧民族的視角看起來可能像什麼樣子?

遊牧民的世界史》:曾經偉大地存在著,卻被史學界長期忽略的歐亞主宰者
多數時候,定居社會的漢人政權,都是遊牧民的「屬國」,被打爛後繳錢、割地、賠款、和親很常見,更有拓跋唐朝、蒙古元朝、滿族清朝,徹底打斷中華漢人統治系譜。
https://i-chentsai.innovarad.tw/2018/05/yubokumin_sekaishi.html

《遊牧民的世界史》是我還塞不進待讀清單的書,但剛好我同時在讀的《自由的窄廊》裡,也提到了十四世紀阿拉伯學者赫勒敦的三代理論:

一個王朝的生命存續期間通常不超過三代,第一代保留沙漠的特質、沙漠的韌性和沙漠的殘忍無情……他們繼續維護族群意識的力量……第二代從沙漠的態度變成久坐不動的文化……從每一個人共享榮耀的狀態,變成一個人把所有榮光包攬在自己身上的狀態……人民習於卑下和服從……第三代……已經完全忘記沙漠生活時期……喪失族群意識,因為他們受到武力宰割……有人來要脅他們時,他們無法把他擊退。

雖然赫勒敦應該是在沙漠西邊的另一端,但是看樣子在牧人的眼中,發生的事情是重複的定居立國與腐敗。在這裡沒有甚麼農業民同化的觀點,而是自己爛掉了。

而雖然《絲路》一書只討論唐朝,這種發生在農牧民族之間的輪迴,是否也發生在中國歷史上呢?遊牧民族一直存在,歷史課本裡我們很熟悉的匈奴、五胡十六國、北魏、隋唐、五代十國、遼、金、元、清,都是所謂的非漢異族。(隋唐統治的階級被稱為關隴集團,在《絲路》與《遊牧民的世界史》是視為鮮卑族拓拔部成員,不過另外一些學者則是抱著胡漢混血論。)這樣數數,所謂自漢而降兩千年的歷史中,統治集團非漢族群的比例可還真是不少。

而有些人或許以為牧人入境是啥也不會,只是純粹的文化接收者,僅能被動地被「同化」。

但非漢族的文化我們不熟悉,不代表它不存在或比較低等。唐代的粟特文字可以往後傳承至蒙古文與滿文。蒙古文今日還在使用,滿文至清一代仍用於官文書。

而同化或漢化二字說得輕巧,實際上的文化交流卻往往是雙向,而且其實很難說究竟是誰對誰的影響更大。好比隋唐時期的婦女參政,很可能源自鮮卑人的太后議事習俗。那可不是什麼神神秘秘黑箱作業的垂簾聽政,而是直接與朝臣辯論對話並獲得尊敬。

以母之名
https://kamatiam.org/%E4%BB%A5%E6%AF%8D%E4%B9%8B%E5%90%8D/

甚至現代的普通話發音方式與中古漢語的差異,比其它分支「方言」比如閩語支更大,源自其為吸收大量滿語口音的北京內城話。

麻瓜的語言學:台灣的「國語」怎麼來的?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33175

這裡我再簡單在碩博士論文系統只用「元朝」當關鍵字,第一頁十篇當中,扣掉地理水文等地球科學的幾篇,可查閱線上摘要的,關於外來文化進入的文獻便有五篇:(更後面的頁數或其他朝代的就不一一去查了,篇幅受不起。)

  • 元朝沙門祥邁《辯偽錄》思想之研究:本篇有關佛道宗教戰爭中道教(中國原生宗教)落敗,佛教(來自印度,透過中央歐亞傳入)勝利的一段歷史。元世祖即於至元十八年下詔佛、道二家辯論道家經典之真偽,道教論敗後將《道德經》以外之道書悉數焚毀,並命祥邁撰述《辯偽錄》此書。
  • 元朝中葉中央權力結構與政治生態:……構成統治階層,他們分成二個系統,一個是代表蒙古傳統以征戰為主的怯薛系統;另一個是代表政府管理的官僚系統。
  • 元朝廷與西番佛教之關係:點出元一代朝廷中對土蕃佛教(藏傳佛教)的熱愛,然而有趣點在於這篇的摘要亦指出「忽必烈的宗教政策並未因八思巴影響而獨尊佛教,因為潛藏在忽必烈血液中的是深厚的薩滿性格,對各教派一律平等任其自由發展。」而薩滿教是經典的草原文化。
  • 元朝婦女的守節與再嫁-以律令為主的討論:這篇更有趣了,提出守節概念之所以會增加,一開始是由於元朝寡婦對於夫產擁有管理權和享用權,是讓寡婦能獨立生活的制度。(有沒有想到前段所提的太后議政?)然而在中國傳統女學教育強化之後,到了元朝末年,變成「父死國,母死夫,妾與女,從父者也,皆當死」的儒教式階級制度的扭曲。
  • 蒙古婚嚶姻制度之研究-以元朝中國本部婚姻制度為例:探討元朝的一般婚制是以怎樣的方式進行蒙漢制度的混血。

把別人主動的截長補短、互相交流和注入新血當作是自己全面同化對方,然後還經常忘記這同化往往最後成了腐化,老實講說是自己往臉上貼金可能還講得輕了。

從農人的觀點,自己週期性的被入侵後吞吃對手。從牧人的觀點,自己週期性的立國而後腐敗崩壞。他們兩邊都忽略對方文化的存在。

而為什麼要說是崩壞呢?《絲路》有個說法,在《草原王權的誕生》裡似乎也有類似的敘述:長城不只是用來防禦牧人入侵的。長城同時也用來防止國民往北逃走。

《草原王權》一書中對於匈奴治理下的漢人農民村莊頗有些考古發現。也提及當時投奔匈奴的漢人頗有一些數量,當中最有名的當屬李陵。而平民北向逃亡的記載則見於漢書〈匈奴傳〉。但是國民為何要北逃匈奴領地?除了李陵或燕王盧綰之類被皇帝看不順眼的貴族之外,〈匈奴傳〉中對於平民的說法是:貧困者依親(依的則是之前投誠匈奴方的軍人親戚)以及「邊境悲苦,聞匈奴中樂」。窮人與僕人們覺得/聽說,匈奴屯墾地的生活比漢天子治理下的生活好。

隋唐時期的粟特人帶領著幾乎是傭兵團武裝商隊經商;而漢朝匈奴採實力主義,收編強者、攻擊弱者。古代最早的商人與強盜,有時差別只在他覺得你好欺負,便當強盜,覺得你不好欺負,就做生意談交換。

因此正如荀子所言「物腐而後蟲生」,國家先崩壞軟爛了,即將內爆,或者根本已經在內爆了,外敵才趁隙踩進來。正如清朝入侵前明末的流寇四起,否則他們只會來談經商貿易,就像隋唐年代的粟特商人。(當然粟特武裝傭兵商團的商品似乎也常包含政治情報。)

這個崩壞的循環或許可以用幾個不同的方式來解釋。《自由的窄廊》將之稱為政治上的「榨取式系統」,在剛開始的時候可以獲得效率和繁榮,但極化之後便會邁入不穩定而崩壞。不過因為這篇文章我預計要寫給同學,所以《窄廊》的說法我且按下不表,用同學們會比較熟悉的方式來說。

在我答應寫這篇文章的這堂課中,或許會稱之為「意識形態組織」。(寫一堆終於點到開頭題目了。)

先向非同學的部落格讀者說明一下這在講啥。大致上課堂課裡的主要主題出自《閔茲伯格談管理》一書,關於(人群)組織內的各種作用力,以及偏重不同的作用力會產生的不同組織結構。

其中在組織中五類不同功能/位置的成員分別產生五種力量。但另外還有二種力量,分別是同化以及分化組織中的人群,被作者命名為「意識形態」以及「政治權謀」。

字面上大家會覺得意識形態凝聚力很好,而政治權謀分化不優。但實際上意識形態意指組織中共同的價值觀;政治權謀則相反,是組織中所有可能衝突的觀點相異處。(書中舉例為:同一座監獄中抱持「教育觀點」和「懲治觀點」的管理者。)這二者互相制衡,獨存都會通往組織的滅亡。

在意識形態獨大的組織,它的滅亡道路其中之一,便是其核心概念的僵化與教條化。(而教條化之後它便由意識形態組織變成機械型組織,而且產品還很可悲的不是可用的商品,而是按照教條行事的……儀式或天曉得什麼東東。)或許還有同品系價值觀內部繁殖導致的極化(越做越極端,好顯得自己「夠虔誠」)。

而既然這個問題要講的是名為中國的巨大組織,其核心意識形態為儒教,那麼我想最好的舉例便是大明朝儒學興盛下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或許還有越編越扭曲的那幾十幾孝。)

一個人決定自己餓死事小,可以說成是那人的高層次心理需求滿足覆蓋了低層次的生理滿足。但是管到別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而且是「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就是扭曲了。

而一個鼓吹埋兒奉母與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意識形態,扭曲之外,或許亦可一窺背後社會的崩壞程度:餓死不算罕見,社會安全網失效,而且資源不足的情況下,知識份子建議民眾犧牲未來以保存「孝道」中的高階級者。

這樣的崩壞或許需要外來新血注入一些不一樣的價值觀,於是等在旁邊的牧人來了。

浪漫一點的說法,就是互為陰陽的二個系統,形成一條循環的啣尾蛇。

而當中儒教封建概念也好、牧族強者為王的概念也罷。如果只有其中一種,一者僵化內爆,一者各自為政,都無法進入穩定。雖然講好這邊不提的,但是二者間的平衡,或許就是那條《自由的窄廊》。

搶救出版業,大人來本又香又脆的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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